第134章
他又在竹匣中找了找,发现里间的信,就只有这一封。
怎会这样?
师父不曾收到么?还是又去哪个犄角旮旯钓鱼了?
小内侍侍立在旁,就见得宁王世子眉轻轻的蹙起,彷佛是信上的内容有些与他想像的不符合。但是看到下一张,眉头又舒展了开来。
那只竹匣敞开着,就在边上,受过良好的调|教,内侍并不敢去窥探。耳朵里听到窸窣的动静,到底是忍不住,悄悄探出一只眼睛,只见到一只形状古朴的灯盏,通体漆黑,自那竹匣中取了出来。
那是……
小内侍低低惊呼:“世子,这也是碧海燃犀灯么?”
“唔。”宁离应了一声,倒也无意隐瞒。
这碧海燃犀灯,原本天下就是有两盏,当年一盏留在建邺,一盏被带回了沙州,后来他前往夔州求医,又与他一并带到了白帝城去。此次去信,便向城中讨要,果然这盏碧海燃犀灯,被大师兄随信寄了来。
他起身到了床帐前,那盏碧海燃犀灯还在高处燃着。宁离取了雪白的鲸脂,将这一盏也填上,又有一点儿犹豫。返回去将那信取出来,再仔仔细细看了遍。
差不离罢……
他心里忖了一遭,决定暂且先放下,先去处理自己这一身。先前他用真气封住陵光周身大xue时,没有躲避,手上沾了满手的鲜血。虽然后来用湿热的巾子擦拭了一遍,但是那血腥的触感,还是在指间,有些挥之不去。
宫人早备好了沐浴所用一应物事,恭敬引他去了宫中汤池处。
桃花池亦是引了泉池水,白玉为阶,琉璃为顶,在一侧池边种植了数株桃花,想必开时应是深红浅红、落英缤纷美景。可惜如今正是冬日气候,只见得青翠碧叶,未有半朵桃花盛开。
宁离未曾要宫人服侍更衣,只是自己浸入了那池子里。周身浸润,热气氤氲,想起那信中所言,于是先摆了个打坐姿势,将一身真气运行了一个大周天。神完气足之时,只觉得精神抖擞,可那汤池仍是寂静的,不曾有人来。
他便扯了扯铃铛。
宫人一直侍候在外,闻声悄无声息上前。
“陛下呢?”宁离问道,“还不曾问完事?”
宫人道:“已经报与陛下了,世子正在此处沐浴。”
他心道这召陵光觐见是问什么,竟然要问这么久?有什么不能明天问么?又想起陵光的身世,那时也是被追杀的路上,奄奄一息,只怕不简单。
宁离靠在白玉池壁旁,水汽氤氲,一时间困困欲睡,半梦半醒间,忽然有一双手,按上了他的脑袋,轻轻按压着,力道适中,教人惬意。
那指尖微凉,不疾不徐,彷佛是取下束发的银冠,又用玉梳将一头黑发打散。青丝如瀑,披落在水面上,随波摇曳。耳边似乎听见一声轻笑,温热池水自发顶浇下,小心翼翼避开了双耳、面颊,是将长发浸润了些,又搓上了香膏。
“行之……”宁离咕哝些出字眼。
“困成这样?头发也不洗。”
“教你这么久,不困也困了。”
他是十分娴熟的倒打一耙,总之这千万的错处,都先扣到裴昭身上,他定然是片叶不沾的。
裴昭莞尔,不以为意,亲自替他洗了长发。
宁离熏熏然欲睡,总算心里还存着事,不曾忘却,当下道:“你坐一日不乏么?还有心情去审人,快些下来,泡一泡,活络些筋骨……唔,然后我再给你按一按。”
“宁宁这么好的兴致?”
“是。”宁离也不否认,“夜色正好,你可莫要辜负呀。”
这莫要辜负的,究竟是夜色,还是什么呢……
裴昭心中轻叹,解了衣裳,缓缓步入池内。
那小内侍前来禀报时,教他都有些惊讶,宁离从来都懒得沾染这些事务,一向观之不见,今日缘何催促?
好在他也问得差不离,当下便赶了来,自是要赴这一段月下邀约。
只是如今一看,那约是假,只有邀是真。
夜风清爽,拂过少年面庞,只见得那一侧宁离浑身湿透,宁离面颊白里透红,倒像是一颗熟透的鲜桃。只是如今那桃树连花苞都不曾有,如何能有桃果结落?
一侧小间中摆着卧榻,铺上柔软丝垫。泡了些时辰,裴昭被催促着躺上。但宁离又有一段关窍,要他先转过身,如今却是趴在榻上。
耳边听着些微碰撞声响,应是瓷器被缓缓拧开,果然下一刻,便觉著有粘稠液体落在了光|裸背部。
宁离已拭了手,先倒了些在裴昭背上,又沾了点儿在五指、掌心,他目光下落,正在裴昭背部,未曾覆盖丝缕,因为抹了精油,光滑湿亮,好像一匹上好的缎子。
他探出手,从两侧肩膀开始,顺着经络一路下滑,指尖真气蕴而不散,一点一点按过裴昭身体,务必要敲散各处的郁结。
“是橙子油么?”他感觉掌下肌肉在震颤,传来的声音十分慵散。
“是山茶籽萃出的油,又添了些橙花和乳香,用来疏肝解郁的。”宁离回忆了一下信上看到的内容,解释道,“孙大夫说,在他来京之前,我可以用这个油先替你按一按,这是他自己调制的。”应该还加了些别的药材,只不过那些,宁离分辨不出。
“孙妙应?他与你回信了?”
“嗯,陵光今日给我的。”
裴昭这才恍然想起,若非此,宁离的那个侍卫,只怕并不会入宫。
。
背上劲力不轻不重,又有点点热力渗入。宁离一路推擦揉捏,那与其说是按摩,倒不如说,是用真气蕴养着他的经络,一点点揉散僵滞阻结处,无 微不至。
那一边揉捏着,一边还十分体贴的询问:“力度够么?重不重?痛不痛?”
倒像是在问三岁的小儿。
鼻端橙花香味熏然,与少年郎手上热力混杂在一处,那或许是为了按捏方便,宁离跨坐在他身间。裴昭悠悠然想,这按摩的技巧没得多少,唯独一腔心意,十分动人,便半应不应的“唔”了一声。
他这一声,果然是将宁离难住了,一时间耳朵边上,只听着小声的嘀嘀咕咕:“是痛么?力度不够?还是力度轻了?我按的地方不对?你不舒服?”
瞬时间拉拉杂杂问了许多,却也没有半点回应。
按在背上的力道忽然加重寸许,饶是裴昭好耐性,一时也禁不住发出一声低吟。
于是按着的那双手忽然间又醒悟,力道如同春雨般低了下去,端的是和风细雨,体贴人心。
开督脉,由上至下,自大椎xue一路按至长强xue。再按揉背俞,用以调理脏腑。
虽然技巧没得些个,但行进之间,隐隐然还有章法,只怕也是细心学了些的。
按到了后腰右侧时,那只手忽然间停住,只在那一处肌肤上,反覆摩挲。
宁离的声音轻轻,似乎有些犹豫:“这里……是怎么了?”
记忆缓慢回炉,裴昭不甚在意道:“是从前受的旧伤,在幽州打仗的时候。”
宁离轻声说:“你也要上战场吗?”
这样孩子气的话语教裴昭一时失笑,仍是耐心道:“宁宁,身为一军主帅,若是不身先士卒,又如何笼络军心?”
宁离一时醒悟过来,顿时觉得自己问了个好生愚蠢的问题。任是天潢贵胄,在战场上也不过肉|体凡胎。他心想那时裴昭是被发配到了幽州,只怕也与边境上那些凶残的部落好一番恶斗,这才将那些异族降服。
腰间的那道伤看着凶险的很,彷佛是什么锐器穿腰而过。
他猜测道:“你中了箭?”
裴昭道:“对面的主帅是个好手,当时躲避不及。”是默认了。
从前那次欢好时,宁离头脑昏沉,并不曾仔细看过,如今才终于看清狰狞的形状。他指尖轻轻摩挲着,鬼使神差间俯下|身,嘴唇缓缓凑上前去。
“宁宁……”裴昭喟然叹道。
不是说只是一段按摩,怎么就如此磨人?
后腰处的触感彷佛柳絮飞羽,旋即又变作了一般温|热湿|滑,那是与柔软指尖相触截然不同的感觉,他很快意识到,那是宁离在轻吻他的伤疤。
过往的伤势早已经痊愈,甚至连造成伤疤的敌将都抛之脑后,只留下这么道伤痕。经年累月里,裴昭已经将那疼痛都忘掉,却在此刻又被唤醒。
然而那更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疼痛,抵在光滑的丝缎上,随着轻|软的舔|舐愈来愈盛,作怪的人还浑然不知。
裴昭趴在平整的卧榻上,看不见身后人的面容与神情,可是耳间捕捉到的细微水声,却是那样的清晰,教他在脑海中缓缓勾勒出一张面庞。
那定是明丽至极的五官,微微怜惜的神情,润泽唇|瓣中探出一截湿红的舌尖。
早被遗忘的旧伤更加疼痛了。
“宁宁,你按完了么?还是要半途而废了……”再响起的声音瘖哑得教他自己也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