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夜风卷过庭院,穿梭回廊,是呵气成霜的凉。
  岁末除夕。
  分明是团圆佳节,却冷冷清清的,没有半点教人欢喜。
  裴昭孤身一人坐在禅房之中,四处都静悄悄的。
  目之所及,清苦简朴。这是宁离所住的那间禅房,与他并不在一处。桌上搁着一只形制古朴的灯,是那盏他送回的碧海燃犀灯。
  物归原主,完璧归赵。他记得宁离很喜欢这盏灯,一度爱不释手,可如今这盏灯就搁在桌上,并不曾带走。
  是忘了这盏灯,还是与他置气了?
  灯边一只描金漆红的木匣,也是前一日曾见,被他拒绝,于是又送回了这边。
  一切都保留成主人离开前的模样。
  建邺城内,大大小小的坊市连绵成片,这是帝国的中心,大雍最繁华的地方。想要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如果一个人刻意隐藏,并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
  可宁离总不至于刻意隐藏。
  可宁离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忽然间影子都不见。
  暗卫素日里都远远缀着的,怕的就是出了什么意外,防的就是暗中有人心怀叵测。
  可从前平安无事,可这一次一个人也没跟上,一个人也没发现。甚至还拖了那么久的时间,才前来禀报。
  是无意疏忽了,还是有意为之?
  譬如说已经被人渗透,譬如说已经有了异心?
  裴昭不至于疑,然而却禁不住生出了疑。
  张鹤邻劝说道:“陛下,且放宽心一些。宁世子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在外边贪玩好耍,或许误了时间也是有的。”
  裴昭身周气压低沉:“……你难道不曾听吗?他离开的时候失魂落魄,怎么可能是在外面贪玩?”
  那必然是遇着什么事了!
  若果要说宁离怕是伤心了,躲起来,待得想开了再出来。可净居寺内已经搜了个遍,拔地三尺也没见着人影来!
  怕的却是有外人作祟,若是发生了意外,鞭长莫及。
  裴昭忽然道:“九龄呢,查出那铁勒人藏在哪里了吗?”
  。
  萧九龄匆匆赶来,听见传唤,立刻点头:“陛下,查出来了,解支林藏身在翠灵寺里。”他心知那地方,恐怕裴昭并不曾听说过,当下解释道:“是建初寺后的一座小庙,住持是个胡僧。”
  铁勒唯有这么一位入微境,况且前线传来消息,铁勒王庭中,解支林已经许久不曾露面。
  如此,当日滁水河畔,前来刺杀之人究竟是谁,已然呼之欲出。想来是那番邦的国师,暗地里用了奇诡秘术,强行将境界提升至无妄。
  京中几位入微境界的高手,踪迹方位皆在萧九龄心中。唯一的例外,就是这从铁勒潜入的解支林。
  萧九龄前些日子已经查探过,顺藤摸瓜,找到了翠灵寺一处。解支林自以为藏身隐蔽,实际上早就落入了奉辰卫眼中。只不过是为着防止打草惊蛇,又怕坏了陛下别的谋划,是以才暗中不动罢了。
  他道:“翠灵寺的胡僧住持平日都深居简出,只遣了个沙弥在外行走。昨日忽然去了城西一家名为‘济春堂’的药铺,恰巧大安宫里也去了人,上皇身边唤作冯英辰的那个,乔装改扮去了,在那铺子里呆了约有一炷香时间,一前一后出来了。”
  裴昭神情不变,眸中却现出了几分讥哂。
  他早知铁勒商队入京,与上皇有脱不出的干系,当时按下不发,到底还是存了几分退让之意。孰料在他砍了滚滚人头之后,上皇却仍旧与铁勒人私下往来,着实是得寸进尺,咄咄逼人了。
  裴昭微一冷笑道:“哦,这又是筹谋什么?嫌解支林当日失手、没取得朕性命,劝他再接再厉、早日得手么?”
  萧九龄与张鹤邻两人,侍立在此,这时连话也不敢再说。
  仁寿十四年宫变之后,上皇移居大安宫,颐养天年。当年犯上作乱、逼宫夺位的是陈王、韩王,知而不报、装聋作哑的是齐王、魏王,平定叛乱、清澄宇内的乃是太子裴昭,但上皇不去怪罪魁祸首,反倒是将裴昭恨上了。
  大抵只有千里之外流放的齐王,一团娇气空有皮囊的魏王,在上皇眼中才是真正的至亲骨肉。
  至于旁的皇子,何曾入过他眼中?
  前些日子,上皇曾令内侍去召过宁离,只不过半途被裴昭拦住。后来他藉故将宁离拘入净居寺里,于是上皇的召见也不了了之。
  倘若此次从中作梗的是上皇……
  忽然间听得有振翅声,萧九龄得示意后开窗,取下飞鸽脚上信筒。他展开筒中纸条,扫过其上字迹,脸上霍然就变了:“陛下,那解支林乔装改扮、暗中下山,如今甩脱了暗卫,不知去向。”
  萧九龄忙不叠请罪,裴昭面色却平静得很:“不怪你们,解支林是入微境,底下人跟不上也是寻常。”转而问询道:“家宴结束了么?”
  张鹤邻微愣,答道:“还不曾。”
  裴昭点头道:“甚好,那便请上皇在凤光殿暂居几日,朕有话要与他说。”
  59.2.
  天地之大,何处又是他的落脚之处呢?
  宁离也不知晓。
  他浑浑噩噩的走在街上,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从来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长街上,竟瞧不见半个人影,所有的喜眉笑眼、和乐团圆,都在那院墙后、家宅中,不向这零落世间,透露出一星半点。
  茫然中停下了脚步,恍惚间抬起了头,瞥见顶上斑驳掉色的牌匾,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宁王府外。两侧的石狮子历经风吹雨打,已然满是沧桑痕迹,青苔生满了底座,灰色的石雕不复最初的圆润讨喜。
  宁离站在台阶下,迟迟的不曾迈步上前。分明一使劲儿就能推开大门,亦或是悄悄纵身便能翻过院墙。此时此刻,有千万种方法可以进去,然而他脚步踟蹰着,犹豫着,却许久不曾有动作。
  怎么偏偏就走到了这里来?
  宁王府,这是沙州宁氏在京中的府邸。
  他来建邺之前,曾经听阿耶提起过,说这地方许久不曾住人,也不曾修葺,大抵已经是荒废了。日后他来了京中,若是想住进去,便先令人去整修捯饬一番,也是使得的。
  但阿耶大抵是对这府邸没什么意趣,随口说起时,语气也是淡淡的。
  是以入京之时,宁离也并不曾想过住到这里来。阿耶提前遣了人去打理,他便直接去了山间的别院,院中有山有水有风月,他觉着没有哪处不好。
  姚先生应是在别院中等他,早早地也托人传了话,自己会在净居寺待到今日再回去。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不敢再往别院中去。然而他已经走到了宁王府的石狮子前,竟也不敢进去。
  不知是怯,是怕。
  元熙帝将这座宅子赐给了当年的宁王世子,宁复还,牌匾上剥落的粉漆,依稀见得“宁王府”三个大字。
  若果是宁氏子弟,入这府中,理所应当。
  可是……
  宁离怔怔的站着。
  他当真是宁氏的传人吗?
  。
  姚先生知道吗?
  幼时在沙州城主府中常见,姚先生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不是小郎君长,便是小郎君短。府上那一众幕僚,见着他时也是宽和有加,没有一个表现出异样。
  彷佛他生来就是宁王府的世子,沙州未来的主人。
  所有人都演着这一场大戏,只有他被蒙在鼓里。若非此次在建邺城中的意外遭遇,恐怕他永远也不会发现。
  归猗……
  元熙佛会,春归建初。
  宁离轻轻地念着这个似陌生、而又频频出现的名字,电光火石间,终于想起,第一次听见,究竟是在哪一时。
  。
  建初寺。
  岁末年终,今日难得的给僧众放了假,允许去玩耍些时候。
  知客僧心想如今回殿,正好还赶得上年饭,今日的菜色要比平常丰盛一些,纵然他不重口腹之欲,但小小的祭一下五脏庙,大抵也是可的。这般思忖着,转身却发现道旁不知何时立着个人影,他只道是来迟的香客,便道:“这位施主,今日时辰已过,若是要上香,还是请明日早些来罢。”
  那人却像是不曾听见一般,反而上前一步。
  知客僧一抬头,发现那人面貌竟然是从前见过的,好不惊讶:“宁离师兄?”
  只听宁离问道:“这位师兄,五惭大师在何处?”
  知客僧如实答道:“五惭师叔去国远游,昨日刚离京。”
  宁离喃喃道:“是么?可五惭大师不是不久前才归京么?”
  知客僧挠了挠脑袋:“师叔一向喜爱云游,每次回来都不会待多久,这番已经算是长的了。”
  宁离又道:“那五愧大师呢?”
  知客僧道:“师父正在后殿。”
  旁人问,他或许也不会回答,可是这位师兄他记得清楚得很,虽然是带发修行,但乃是归喜禅师亲自带来的。何况,师父、师伯也对他喜欢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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