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天子并不以此为喜,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台面话罢了。
  裴晵不免觉得饮入口中的玉壶春,也滋味寡淡起来。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忽然间见得有内侍快步走入,耳语数句,下一刻,他那一贯漠然在外的兄长,面上似有异色。
  裴晵心中微跳。
  出了什么事?
  他已经认了出来,那疾步上前的内侍,正是御前大总管张鹤邻。
  。
  半刻之前,凤光殿外。
  “什么,宁王世子不见了?”
  张鹤邻听得一愣:“说清楚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禀告的侍卫面色有些发苦,低声解释了一遭,原来今日午时还未过,就已经看不到宁离人影。初时还以为是在僻静处烧纸,直到寻也寻不见,这才意识到不好。
  张鹤邻眉心紧皱:“为什么不早些报过来?”
  那侍卫道:“当时只道宁世子是出宫了,四下一对才知道,都没见着他。”
  “糊涂啊,糊涂!”张鹤邻抬头一望,暮色四合,天光早是沉了,“如今是什么时辰了?你竟然敢瞒到现在。”
  侍卫苦声道:“张公公,还请您向陛下说几句好话……”
  张鹤邻一跺脚:“这我可帮不了你!自己等着罢。”
  他心知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提前将人找到了自然可以悄无声息瞒过去,可如今来报……那定然是没有寻着人!
  凤光殿中,藉着绵绵的丝竹声,张鹤邻快步上前,低声禀报了。果然察觉陛下的神色,霎时间就变了。他心中暗暗的捏了一把汗,只道怎么偏偏这么个时候,出了这么一个大雷。
  。
  宴至中途,皇帝提前离开。没了这尊大佛,众人不免更加自在。然而此刻偏殿之中,已经沉凝得落针可闻。
  侍卫早候在殿中,当即请罪。
  裴昭目光垂落,声音微冷:“午后就不见得人了?还是更早?”
  侍卫心知自己大错特错,面色发白,回答道:“应在午时之前。今天早些时候世子还在净居寺中,他提过要去烧纸祭拜,只是后来并不见得回来。”
  也是疏忽大意了,一方道还在宫中,一方到他已经出宫,可哪知道两两一对,竟是谁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里!
  裴昭道:“别院问过了吗?”
  侍卫答道:“已着人去问过,并不曾见世子回去。”
  裴昭又道:“旁的地方呢?他没有去寻杨青鲤?”
  侍卫禀道:“应当没有,杨府今日也不曾见过世子。”他说到这里,冷汗已经是涔涔滴落。
  实则是在净居寺里找不见宁离时,就已经遣人去寻了!最初只当宁离是回了别院中,想着也是应有之理,只要在别院里见着宁离影子,便可以将这小小疏忽悄悄按下。
  谁知道去了山间别院之中……
  那一墙之隔的院落,张灯结彩,侍从来来往往,贴春联,剪窗花,悬花灯,好不热闹。那相熟的管家、唤作姚光冶的那个,已经早早地在大门前等着,见了人来,还欣喜的迎上来,只问他家小郎君是不是该回来了?
  于是这才知道,原来宁离并不曾回府。
  等到再去杨府问询后,也知道并不见得人,这才彻底慌了神。
  他叩首道:“今日当值侍卫俱已问过,都不曾见过宁世子。最后见过他的,是净居寺里的一位小沙弥。那小沙弥说,他当时正在抓子儿,世子替他拢了杏核便离开了。”
  净居寺内人口实在是简单,裴昭略一回忆:“可是铉心?”
  侍卫道:“正是。”
  到此为止,这里面听着,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只是……
  侍卫想起小沙弥口中天真话语,不敢隐瞒,低声道:“只是,听小沙弥说,世子当时瞧着……彷佛有些失魂落魄。”
  。
  自净居寺出建康宫,要经过有两道宫墙,中间更有禁卫重重。虽不曾大张旗鼓查找,可私底下已经俱问过,然而传来的消息,一并相同。净居寺内,大通门外,无一人曾见过。
  这听得已经是教人心惊胆颤。
  更遑论,还寻遍了旁的地方,茶馆酒楼,铺子食肆……
  那么大一个活人,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宁离会去什么地方?
  还是说,他并非自愿离开,而是被人强行带走了。
  这个猜测,令裴昭的面色都沉了一分。数重宫禁,戒备森严,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旁的理由,能教宁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深风寒,枯叶萧索。
  裴昭立在冰冷的灰石之前,拈了一炷香。
  石塔下还有残存的香灰,尚且没有被风吹散,隐没在夜色中。
  这是宁离最后露面的地方,如果不曾有差错,他本该在祭拜后便离开建康宫,暗中将会有侍卫悄悄护送他返回家中。
  可如今,寺中人不见,别院中也不曾有影。
  灰石上隐约见得斑驳字迹。
  从前年时,来此处祭拜的,据他所知,应当还有另外一人。
  “归喜禅师呢?”
  “已经在寺中等着了。”
  。
  偏殿之中,候着一灰衣老僧,见得他来,缓缓行礼。边上有一年幼沙弥,亦步亦趋。
  裴昭凝视着跟前面目枯皱的老僧。
  净居寺内风吹草动,曾事无钜细,呈在他案前。那之中大多都是些无甚紧要的小事,可裴昭却忆起了其中一遭。
  有一日的案头,曾言道,宁氏小世子,彷佛是与净居寺禅师去了龃龉,以至不欢而散。
  他当时置之一笑,可到如今……
  裴昭凝声问道:“禅师今日可曾见过宁离?”
  归喜禅师微诧,并不曾想到,裴昭在这等时节将他寻来,问的却是这个,当下答道:“陛下,今日贫僧并不曾见过宁世子。”
  他这样说,裴昭却不信,只道:“是么,他今日也去祭拜归猗了,难道禅师不曾与他碰见么?”
  归喜禅师面皮一跳,顿时间愕然。刹那间,他想起先时在石塔下见到的痕迹,略有失声:“……原来那并不是陛下?”
  裴昭淡淡道:“难不成禅师以为是朕么?”
  。
  皇寺禁地,又是那等偏僻去处,平常都人迹罕至。更何况,所葬之人,言不得,说不得,早被遗忘。能够去烧一炷香的,还能够有谁?
  是以那时被弟子问起,归喜禅师才那般笃定。
  可如今裴昭却告诉他,他弄错了,并非如此,竟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一个人。
  归喜禅师一时间心中复杂,苦笑起来:“陛下,建邺城中,除却是您,还能有谁呢?贫僧今日前去祭拜时,见得师弟墓前已经有人扫洒过……还道是您去过了。”
  可是依照着裴昭所言……
  他被暗卫寻来时,并不知是为了何事,如今却听着了另一个名字,忍不住心中想要确认一番。
  “陛下,原来那竟是宁世子?”
  。
  裴昭眉心微蹙。
  归喜禅师应当并不曾见过宁离,他的这一番反应做不得假。可是宁离便是祭拜后一反常态、失魂落魄。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教他迥异于平常?
  “禅师当真不曾与他说过什么?”
  归喜禅师心中迟疑。
  他这时候终于醒悟,只怕那时听见风卷枯枝声,便是宁离隐在一旁。当时自言自语,恐怕被听了个一清二楚。只是个中种种,极其复杂,陈年往事,晦涩难辨。如果真要铺陈开来,实在是太过于惊骇,如何又能道出来?
  沉默片刻,归喜禅师终于道:“确然不曾见过宁世子。只是当时……提到世子阿耶若是见他模样,必然欣喜,大抵是被他听见了。”
  。
  这话难道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吗?
  连裴昭也想不出。
  他目中微有审视,而灰衣老僧恭谨又坦然,那话中并无半分作假,也正是此,教裴昭愈发不解。他忽然看向一侧的小沙弥:“铉心,你说你今日见过宁离?”
  小沙弥正在边上悄悄打呵欠,没提防忽然被问到,吓了一跳,险些栽了出来,他连忙站定,乖乖点头:“回陛下,今日我见过宁施主。”
  话落下,顿时感觉又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铉心扭头看过去,顿时好生不解,住持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望着自己?而且,这个问题,先前不是已经有人问过了吗?他那时已经回答了,怎么现在还要答一次。
  裴昭并不曾计较他失态,只问他是怎么遇见的?
  于是铉心便将过程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遭,从怎么撞见宁离、到宁离怎么离开,确认自己半点都没有遗忘。
  裴昭轻声道:“你说他将你撞着了,有些失魂落魄。”
  “是呀。”铉心点头,“宁施主看上去真的很伤心。”他认认真真的补充道:“我总觉得,他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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