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知客僧还想再问一下,师兄怎么想起这时候来建初寺?莫不是决定放下那三千恼丝了。结果一晃神、眼前一花,竟是人影子都不见了。
  。
  五愧抬头时,却见那半敞的窗外,幽幽正有一人影站着。他心想是哪个沙弥,不去做功课也不去玩耍,竟然跑到这里来。再一看,却是一头青丝入眼,伴着张清灵秀美的面孔,微微一讶,原来是 宁离。
  宁氏的小世子,五愧心中原本就甚是喜爱,只是人家不爱入这寺里,他也总不能把人捉来。今日不知是哪阵风把人给吹来,既然自己送上了门,那可千万不能放过了。五愧顿时面上带笑,方要开口,却瞅着宁离神情,有些落魄恍惚似的。
  他心中一动,便要上前。
  却听宁离开口:“五愧大师去过沙州吗?”
  五愧微微一愣,答道:“不曾。”
  宁离幽幽注目于他:“那大师的师兄去过吗?”
  五愧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他在寺中辈分甚高,师兄唯有一位,当下答道:“五惭师兄曾云游四海,沙州乃是佛门重镇,自然是去过的。”
  这答案并不出宁离所料,他默默点头,却道:“那另一位呢?”
  五愧不解其意。
  宁离开口道:“大师那位名唤作‘归猗’的师兄呢?”
  五愧不妨他忽然提起,一时间面上怔愣,恰恰宁离紧紧将他盯着,不错过半分神情。
  宁离道:“大师说我小时候,还亲手抱过我。可大师从前并不曾去过沙州,我也是第一次来建邺……您又如何见过我?”
  五愧听得诧异,脱口而出:“你便是在京中出生的,宁王从未与你说过吗?”
  那话语将将落地,五愧登时间醒悟到不妥。眼前这小世子既然从不知道,那定然是宁王有意隐瞒,不教宁离知晓。这一直都好好的瞒着,定是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才教宁离杀上门求证。怪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呢,偏偏他先前也没有想到半点……
  唉!
  五愧顿时心中大喊不妙,他怎么就做了这个捅破窗户纸的人!
  他只盼宁离不要追问下去,可是话已经出口,却由不得他了。
  。
  宁离思维前所未有的敏捷,将入京后所闻所见,串珠成线,他想起第一次登门时,在《春归建初图》外,听见的一声叹息,一声朗笑。
  原来那时两位大师,见他时就已经有异样,只是他半点未觉。
  宁离道:“大师第一次见我时,就将我当做了别人。”
  五愧不假思索:“是我老眼昏花。”
  “是么?”宁离微微一笑,“后来归喜禅师带我来建初寺,大师又给认错了。”
  阿弥陀佛!
  五愧心道,再一再二,总不能有再三,这一遭他不就是没有认错?可是这话他想想也就罢了,怎么能说与宁离听。五愧咳嗽了一声,道:“垂暮之身,年老体衰,难免眼睛看不清了。世子青春正茂,想来是不懂得我等苦恼的。”
  宁离并不与他分辩,只道:“是么?可大师还断定我一心向佛,极有慧根。那次佛会,将我带去诵经,也十分欣慰,后来还教我去宝塔上挂灯。”
  真要说起,这一桩桩的,破绽重重,半点未掩。
  五愧连忙道:“那你就想错了。我只是念着沙州乃释家重镇,仙岩寺香火鼎盛,不输于建初寺。想着你身为宁氏世子,定然对此也精通罢了。”
  ……听着彷佛有些道理。
  宁离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了,五愧大师,佛法高深,我是一窍也不通。我在家中十七年,我阿耶从未教我读过一卷佛经,便是佛寺,也从来不去的。”
  五愧眉毛顿时扬得老高,怒火上涌,一声大骂就要出口,都窜到舌尖了,又见眼前人一瞬不瞬将他盯着,醍醐灌顶赶紧吞了回来,道:“哦,竟有如此之事?大抵是宁王不通佛理罢,这也是有的。”
  可他那欲怒又止的神情,已经悉数被宁离收进了眼底。
  那样真切,不带有半分作假。
  怒火是因为他,还是因为……阿耶?
  宁离慢慢地说:“是呀,明明我阿耶与您的师兄归猗是至交好友,怎么连一卷佛经也不读……一次故人也不提呢?”
  这两人分明俱被绘在了那《春归建初图》上,可一人名满天下,一人却寂寂无闻。
  。
  四目相对,宁离眸若清泉,纤毫可见。五愧心里有鬼,败下阵来。
  宁离见五愧转开目光,一时心中有种近乎于证实的瞭然,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原来他生于建邺,长于沙州,学于夔州。
  可今岁之前,他从不知建邺。
  宁离轻声道:“您最后见那位师兄,是在哪一年?”
  五愧下意识答道:“元熙十九年后,就不曾再见过他了。”
  原来正是佛会的那一年,那么早!
  宁离胸中忽然有些发堵,从未有想过的那样难受。从前练剑时他从不觉得苦,孤崖飞瀑全无滞碍,此刻却被坠上了石,缚上了线,教他心中发沉,呼吸发颤,喘气也喘不过来。
  身前僧人嘴唇开开合合,彷佛还在说着什么,起身朝他走来,似有慌张,似有震惊。
  可宁离已经顾不上了。
  他踉跄的后退了两步,翕忽间折身上了梢头,薄暮中像是一缕不着痕迹的烟,刹那间飘转而远去。
  五愧急慌慌出了门外,连追两步,却全然跟不上。山寺中只听得飞鸟惊动,除却见得几点枝梢震颤,半点动静也不闻。
  寺中寂,风也悄,怅然遥望,人影不见。
  若非是知客僧又禀,窗棂前曾见,五愧几乎要以为,方才院落中立着的少年郎,只是晚暮中的错觉。
  。
  天地浩大,而不知能往何处去。
  暮色冥冥,山林寥落,远方有淙淙的水声,原来竟是仓皇间下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滁水河畔。
  江水湍急,奔流而不复返。
  彷佛在踏入建邺的那个夜晚,也曾见过这般景象。
  顺滁水而下,可至大江。溯大江而上,过洞庭,经秭归,见得瞿塘峡口滟滪堆时,便是夔州了。过蜀道一路西行,至塞上,出玉门,丝路上最繁华的地方,便是沙州。
  此去迢迢,风沙三万里。
  宁离怔怔的望着江水,不觉间,手指渐渐掐花成诀。
  天寒霜冷,风声嘶啸,却在这一时,听一人古怪腔调:“宁世子,别来无恙。”
  第60章 柏柿橘 若想要沙州无恙,再生一个,才是正事
  60.1.
  那芦苇荡足足有一人之高,忽然间冒出这么个怪模怪样的腔调来。
  宁离心神激荡之际,半点不曾察觉,此时回首,蓦地望去,却见寥廓暮色下,芦花深处不知何时现出了个高大身影。来人褐色僧袍,五官有异,与中原大有不同。
  宁离微有怔愣,他不记得自己曾见过眼前这人。可恰对上来人灰色眼瞳,瞥见一只光溜溜脑壳,下意识查找,一点戒疤也不见,猛然间想起一事。
  陵光曾与他说过,翠灵寺里,藏着个铁勒来的假胡僧。腊八那日他并不曾往里去,谁知竟在此处撞见。
  薄雾迷离,芦花飘荡,浅滩下江水茫茫,回旋中唤起些微模糊记忆。
  宁离陡然醒悟:“是你!”
  。
  先时并不曾放上心,此刻已然察觉。
  除却冬至那日在滁水河畔伏击的铁勒人,还能够是谁?
  只是未曾料想,解支林堂堂铁勒国师,竟然做此下三滥行径。
  。
  解支林直勾勾地将他盯着,深灰色的眼瞳中,彷佛被阴翳所覆盖。这样的眼神,寻不见半点善意,倒是教宁离想起,在瀚海深处,沙沙潜伏的虺蛇。
  这不速之客,恐怕还是个恶客。
  那恶意半点不曾掩盖,几乎要浸入肌体,教那张脸看上去愈发的阴森骇人。
  难不成是上一次在他手里讨打没有讨够?这时节还主动送上门来。
  宁离正是心情郁郁的时候,乜斜道:“少套近乎,谁和你别来无恙。”
  。
  解支林心中暗骂了一句,若非是大安宫那位一意孤行,他今日定不会前来寻衅。他如今身份,在建邺之中,说不得就极为尴尬,潜藏还来不及,自是能少一事便少一事,不要横生枝节。
  可如此被后生小辈呵斥,也未免教他心中不悦。
  当即面色沉下,皮笑肉不笑道:“哦?听说世子慧心通明,我今日来,正是想与你论一论佛理。”
  。
  宁离眼眸轻颤。
  最末的那两个字,偏偏就戳中了他的脉门。
  与谁论?与他论?
  他能懂多少的佛法?他根本半点也不懂,半点也不会。这番邦的蛮子,不请自来,拿着他取乐,刁蛮无理。焉知在当年的佛会上,不曾向归猗发难?!
  宁离蓦地一声大笑:“谁不知我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你却要来以大欺小,倚老卖老……解支林,你若是当真想问佛法,二十年前,你怎么不登建初寺的讲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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