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58.3.
  岁除之日,天高雪霁。
  净居寺里,宁离早早的带着一抱纸钱,去了那石塔跟前。
  那一日裴昭提及,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但宁离并不曾轻视,已然是记在了心上。
  纵使他从前并不曾见过这一位,可是他已然知晓,归猗是阿耶生前好友。既然如此,他前来祭拜一番,也是理所应当。
  林前风冷,落叶未扫。
  大抵是触目所及,萧疏衰败,心有所感,教他的情绪,也渐渐低落了几分。
  斯人已逝,只余棺冢。
  黄纸化作了灰烬,缓缓飘落在冰冷的灰石下,又被风吹散。
  宁离如今,除却祭拜一番,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他已经朝沙州送了信,想问一问阿耶当初的故事,从前那么久,竟然半点也不曾提及。若非此次到了建邺,阴差阳错触碰些往年旧影,恐怕还是会一无所知。
  内侍昨日就传了话,得陛下开恩,他已然可以出宫。从受罚入庙到重获自由,只有短短的几日,比他先前想的要短得多。那罚也不似正经的受罚,几乎可以说是悠闲自在了。
  那时他想着,祭拜后就出宫,然而此时此刻,在冷冽的冬风里,神思彷佛也浮动了,教他迟迟的不曾远离。
  宁离走到了林间,那是回庙的另一条小路,人迹罕至。薄雪覆盖了枯枝,轻轻踏上去,杳然无声。不知为何,心有所感,他蓦地回身望去,石塔的尽处,九层浮屠,琉璃溢彩,辉光灿烂,教他有些微的出神。
  往岁往年,今时今日。斗转星移,故人西辞。
  也不知阿耶如何了?!
  。
  渐有薄云片片,掩住了日轮。
  “住持大师。”小沙弥声音清脆,“你看那下面,怎么还有烧过了的纸?”
  归喜禅师脚步微顿,果然见得石塔前留下的痕迹。他用手拈过,余温未冷,应当离去不久。他道:“大抵是有人来过。”
  小沙弥甚是不解:“咦,有谁会来呢?”
  须知今日乃是岁末,何况此处还在宫中,闲杂人等,若是想来,也是来不了的。
  归喜禅师两条白眉抖了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淡淡地说道:“是陛下。”
  小沙弥一时愣住了:“……陛下也会来这里祭拜吗?”
  “自然会。”归喜禅师颔首,“当今这位陛下,其实是极其念旧情的一个人。”
  他不由得想起,当年还是太子的裴昭只凭着几日讲经之情,便为归猗据理力争,为此甚至触怒了上皇。
  可惜这般的人,建邺城中,也只剩下这么一个。还有一个……虽然没死,可一去不返不闻不问,也好似是死了!
  归喜禅师不由得冷笑一声,时隔多年,依旧横生出了戾气。他默念了几句经文,勉强平复了一些,示意道:“去,给你师叔上一炷香。”
  “弟子遵命。”小沙弥便听话的点香祭拜。
  净居寺里,还剩下的人也没得几个。这小沙弥,虽不曾正式拜归喜禅师为师,但也只差这一个名。
  归喜禅师见他庄重的行完大礼,又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不禁又想起旧日时光。如今跟在他身边的小沙弥,虽然悟性尚还不错,可比当年的师弟,却是差得远了。
  元熙十九年佛会,美玉蒙尘,终绽光彩。他原以为是福,谁知却是一场祸。
  过眼黄花,风|流云散……
  不知多久,归喜禅师终于道:“你且去玩罢,我在这里和你师叔再说一会儿话。”
  小沙弥点头应了,乖巧的沿路回去,脚步渐远渐无声。
  天地浩大,巍峨广阔。穹幕下这一方石塔,又是何其的渺小。
  归喜禅师苍老的双目凝望着侵蚀的字痕,即使风吹雨打,也无损他心中的熟悉。冷风不知吹过了多少轮,他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又一年了,师弟。”他低声道,“想想十七年,也是到了时候。你的那个孩子,如今也到了建邺城里。他被养得很好,一看就知道,必然极得家中重视。”
  “……宁复还,也还算是尽心。”
  他原本还想问归猗一句,会不会后悔?又还想要问一声,会不会改变主意?然而再一想,依照当年师弟的脾性,看着极淡却极有主意,又何曾会言一个“悔”字?
  终究是着相了。
  归喜禅师苦笑了一声:“我见他第一眼就认了出来,有些迁怒了,但说到底,他并没有过错。”
  “师弟,你若是见到他,想来也会欢喜。”
  凛冽的寒风吹过了松林,穿梭在茂密的枝叶间,发出了呜呜呜的声响。
  树枝被鸟雀踩落,听得“咔嚓”一声。
  沙弥已经被遣走,此时此刻,只剩下他一人了,萧瑟冷清。
  归喜禅师默拈着佛珠,无声念着经文,一卷诵罢,微微叹道:“今日,师兄陪你一道过年罢。”
  。
  小沙弥站在园外的柏树下,百无聊赖的玩着路边的石子。
  他年纪还不大,尚还有几分玩性,这一年最末的时候,便是再勤奋的人,也可以偷几分懒。他也不想再去背那些个经文,明日有明日的诵,今日有今日的事,归喜禅师都允他玩了,总不会再来捉他了罢?
  小沙弥想了个抓子儿的主意,取出几颗擦洗干净的杏核,一抛一落,自己与自己玩着,好不乐乎。忽然间,听到一阵淩乱的脚步声,还未曾躲开,便被人撞了一下,杏核也落得到处都是。他一下子抬起头,没想到见着的是个熟悉的身影,顿时间一愣:“宁施主!”
  再一看,却发现有些不对劲,连忙问道:“你怎的了?”
  他还记得这位与他一起吃馒头的小施主,人生的漂亮,两只笑涡也好看,脾气也很好,还喜欢夸人!
  可是这会儿,那双清亮的眼眸看着像是乱了的水,蒙蒙的,魂不守舍。
  。
  许是被他唤了一声,宁离低下了头来,愣愣的看向发声之处,有一个小沙弥正揉着脑袋。
  地上杏核四处散落,远的落进了土里。
  是被他撞乱了。
  “小师傅,是你呀,对不住。”
  他下意识的伸出手,轻轻一搂,那本是极平常的一个动作,可不知是怎么的,散落了一地的杏核便悉数回到了他的手中。
  “给你。”
  小沙弥还没来得及看清,登时被这一手镇住了,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哇,宁施主,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还想夸赞几句,一抬头,对上宁离眼睛,顿时又唬了一跳。
  这,这是……
  小沙弥叠连道:“你是遇见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了?你看上去好伤心,宁施主……”看上去好像都要哭出来了。
  “我……”
  长长的顿了声,宁离说:“我没有。”他又重复了一句,不知道是想说服自己,还是说给谁听:“我没有。”
  这么逞强。
  这可半点儿也不似没事的样子。
  小沙弥担忧的将人望着,欲要再询问几句,却见着宁离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了。他心里有些焦急,连忙跟过去,然而身前人的脚程实在是太快了,刚瞧着只有一步,瞬时便五步、十步,眨眼间便落了好长的距离,累得气喘吁吁也追不上,只能见得一点身影如豆渐远。
  风声里隐约传来一声呢喃,低微得几乎要听不见。
  “……我只是有一些想我阿耶了。”
  第59章 玉壶春 宁世子,别来无恙
  59.1.
  岁除之时,宫中将有家宴,只是今年高阳长公主不在,她的一双儿女亦不在京中,这家宴,未免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裴昭生母已逝,同胞姐姐又远隔千里,建邺城中,余下的手足只剩裴晵一个。虽先时曾令裴晵闭门思过,可他也不至于如此寡恩刻薄,教人年下也不得安生。
  只是……
  到时候说不得要将上皇自大安宫中请出,还要在宗亲前看这二人父慈子孝。
  实在是索然无味。
  宫城内早已张灯结彩,芙蓉池中,更是提前放上了灯船。宫灯映着池水,交辉焕采,水也粼粼,影也盈盈,自池畔凤光殿走出,正可见这一派波光明烂的美景。
  。
  家宴正设在凤光殿中。
  宗亲齐至,赏乐宴饮,殿内丝竹奏响,管弦笙歌,雅正徐缓,一派和乐吉庆的喜气。
  适逢佳节,惯例要饮酒赋诗,内侍取了笔墨到众人案前,以一篆香为限。
  裴晵素有七步之才,援笔成章,不在话下。加上前番是受了责罚,如今好容易才从禁足中出来,更是铆足劲儿了要为自己正名。
  香篆燃尽,挥笔写就,内侍取走众人诗作,呈于上首御座之前。一首首念出,皆是四平八稳的,恰是裴晵那首,博得了满堂彩。上皇抚掌轻击,欣慰大笑,目中尽是吾家有儿长成之色,不免教裴晵自得。然而目光再转,借折桂之意探过大殿上首,又化作了气苦与不甘。
  玉如意赐下,并有文房四宝,字帖古画。然而裴昭纵使令人赐了赏,依旧神色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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