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时宴璇连忙上前,斟了一杯清茶,奉到时老侯爷手边,劝慰道:“阿翁,先喝盏茶,可别把您的身体给气着了。”
  时老侯爷“哼”了一声,接过她手中的茶盏,撇过眼睛,却是连看也不愿再看身前一眼。
  此时厅中,时宴暮正跪在地上,一张脸上,嘴唇紧紧地抿着,彷佛有一些忿忿。见得她来,也是一副气鼓鼓不愿理睬的模样。
  他这样子,时宴璇从前见得不少,想要哄实在是简单。
  时宴璇眼睫低垂,再开口时,依旧轻柔婉转:“二郎,你怎么跪在这儿?这天寒地冻的,莫要把膝盖给跪坏了。”又朝时老侯爷嗔道:“阿翁,你唤小弟回来过年,这等喜事,也还要把孙女给瞒着。不是现在碰见,明儿我还要疑心做梦哩。”
  时老侯爷冷冷的看了一眼,只想说一句,谁让他回来过的年?!
  陛下金口玉言,还在东海侯府上悬着,偏偏时宴暮就这般胆大妄为,竟然不传不告,私自返回。还满口说什么陛下其实并未下令,只不过是时老侯爷惊弓之鸟,小题大做。又说什么要是他修为能有阿兄那般,时老侯爷定不会如此对他。
  这一番话当真是把人给气了个仰倒,时老侯爷当下就怒得摔了茶盏。也不看看,就他这个骄矜狂悖的性子,在街上走一圈便不知得罪多少人。
  时宴璇悄悄投去个眼神,时宴暮接到了,纵使心中不情不愿,还是规规矩矩道:“阿翁,孙儿知错了。”
  时老侯爷审视他:“当真?”
  时宴暮赶忙道:“自然当真,孙儿以后一定谨言慎行,不敢再犯。”
  他此刻瞧着,倒是老老实实了。
  可时老侯爷心中,压根就不信他这番话。这里边儿几分真几分假,不好说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如今为了哄人开心。若要依照着时老侯爷先前的打算,定是要时宴暮安生的在东海待着,省得在建邺惹出祸端。可偏偏时宴暮胆大妄为,先斩后奏……如今人都已经在面前了,难不成还狠下心将人赶走?
  更何况,明日便是除岁,正是合家上下,团圆过年的时候。
  时老侯爷如今年纪已经大了,最想看到的便是家族昌盛,子弟融洽,最舍不得的,也正是骨肉分离。再者,先前将时宴璇、时宴暮这对姐弟千里迢迢的召入建邺城,正是他本人。若是说前些日子,他还能硬下心肠,教时宴暮回东海去,如今人已经站在了跟前,这话哪还能再说出口。
  况且,尚还有一些旁的考量。
  正是神思浮动之际,只听下首时宴璇柔声说道:“那可好,小弟如今已经晓得轻重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柔柔的看过去,轻言细语道:“阿翁,而且宁氏的那位世子,不也被陛下责罚了吗?”
  听见她这样说,时宴暮咧嘴笑了声,连忙附和道:“是啊,阿翁,这事儿我都听说了。”
  不然,他哪有那个胆子露面呢?
  实在是宁离被责罚的消息传遍了建邺城,谁不知道他被陛下关进皇寺中反省。正值这年关将近的时候,说不得就要令人多揣测几分。
  宁氏世子是上了什么摺子,惹得陛下在岁除之时,都大动肝火?
  还是说,陛下对沙州宁氏,已经生出了不满之心?
  。
  方才花厅只有时老侯爷与时宴暮两人,说不得火药味便浓。此刻有时宴璇这位姐姐妙语在其间,那气氛不知不觉间又融洽了下来。
  时老侯爷一捋胡须,到底是心疼乖孙,虽然面上寒霜仍笼着,语气已是缓和了:“二郎,你既已回来,便好生养养性子,可不能再出去惹事了。”
  时宴暮低着头,面上瞧不见。听见时老侯爷松口,连连点头道:“都听阿翁的,我已经晓得了。孙儿日后一定安分守己,好好做人,一定不让您为难。”
  见得他乖觉的认错,时老侯爷先前的怒气终于消了一点儿,仍是嘱咐道:“罢了,望你日后行事,都记得方才的话……二郎,你起来吧。”
  时宴暮闻言应了,稍稍动了动,一张脸已经苦着了:“阿翁,我膝盖跪麻了。”
  时老侯爷睨了他一眼,倒是有些恨铁不成钢:“方才还与我说什么修为大有精进了,才跪这么会儿,你就受不住了。”
  时宴暮只说:“孙儿惭愧。”
  这时节花厅中并无外人,唯有一道俏生生身影在旁,时宴暮目中露出求助,朝旁看去。
  一侧,时宴璇秀雅的面容上抿出笑意:“可要阿姊搭一把手?”这样说着,并不待时宴暮回应,已是上前将人给搀扶起来。
  自唤了下人打扫厅内狼藉。
  时宴暮去一侧捶腿,口中也不闲着,张望一圈道:“……阿兄呢,怎么不见他?”
  时宴璇笑道:“阿兄还在宫中当值呢。”
  时宴暮嘀咕道:“这大过年的,还不肯放人呢,真是……”话没说完,已经看到时老侯爷皱起的眉头,顿时心知不妥,又把剩下的给吞了回去。
  “你懂什么!”时老侯爷轻斥道,“方才还说谨言慎行,现在嘴上又不把门儿了?”
  话是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桩,眉头不自觉也舒展。
  二郎是个不着调的,还好家中并不指望他,还有大郎……
  奉辰卫中,多是想要得陛下青眼之辈,也愈是这个时候,才愈能看出圣心呢。
  。
  两人自花厅出来,时宴璇上下打量,微微叹道:“二郎,你千里迢迢赶回来,确实辛苦了。”她目中若有怜意:“彷佛都瘦了些。”
  时宴暮只摇头:“不辛苦。”真要说起来,他离开建邺十里地都不曾。倒是这时见着时宴璇心疼神色,忍不住嘟囔道:“阿姐,你是不知道,上次我给阿兄送信,阿兄竟然不理我。”
  时宴璇听得疑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我不曾听说过。”
  时宴暮恨恨道:“你如何知道呢?怕不是直接就被阿兄拦下来了呢!”听着时宴璇这般说,他心里也是明白了,只怕是那信从头到尾就没教旁人知晓。大概是被时宴朝截了下来,瞒得个滴水不漏。
  他道:“就前些日子的事。你不用管,我自会去与阿兄分辩。”
  “如何便教我不管呢?”时宴璇柔和的将他看着,见他眼神,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无奈道,“罢了,就依你……这些日子,你又是住在何处的?”
  方才时老侯爷也问过,只是时宴暮倔着不肯答。如今到时宴璇来问,他心中又是愿意了。
  时宴暮悄声道:“阿姐,我告诉你,你可不要与旁人说。”
  两人亲昵一如幼时,自有一些小秘密不为外人所道。时宴璇轻嗔道:“我难道是那种不管什么事都嚷得全天下皆知的人?”
  时宴暮讪讪笑了声,说道:“也是……阿姐,这些日子,我都住在魏王别院里。”
  魏王……
  那便是裴晵了。
  纵使入京时间并不甚长,对这一位,时宴璇也算不得陌生。她柳眉微微蹙起,惹得时宴暮问道:“阿姐,怎的了。好端端的,你怎么看着要叹气了?”
  时宴璇轻轻摇头,珠珞摇曳,恰如她此刻愁思:“我只是想起阿翁曾说过,以后少与魏王来往。二郎,你这些日子都在他府上……”
  时宴暮摆了摆手,却是不以为意:“阿姐放心,这事并无旁人知晓。何况……”他心中冷笑了一声,何况魏王对他多有怠慢,他初时归京心切被迷惑,后来才察觉出来。只是这一些,却不必与时宴璇说的。
  当下只是笑了笑,道:“到底也能称得上一句‘表兄’,若真是刻意避嫌,才指不定上面那位会怎么想。”
  时宴璇仍有愁容:“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仍觉著有些不妥……”她收住了话头,目光轻柔:“罢了,二郎,路途劳累,你先去歇息吧。你也真是,既然在京中,怎么不早些回来,都不知道有人为你牵肠挂肚吗?”
  时宴暮目中微亮,连道:“是我不对,惹得阿姐担 心了。”
  他连连放软声调哄慰着,总算见得愁思褪|去。二人分道后,他一人行在穿花小径上,不多时行到练功堂前。夜深无人,唯有廊下悬着灯笼,晕红幽微。青砖上积着薄薄的雪,待到明日晨起时便会被下人们扫得干净。
  或许也不待明日。
  时宴暮随手拾起一根树枝,纵身跃入院中,身姿舒展,矫健如游龙。那不过是东海时家入门的剑法,却被他舞得目不暇接。天地间唯有风声起,待得收势之时,只听得鼻中呼吸、腔中心跳,无比鲜活热切,彷佛血脉为此而激发、涌动、跳跃。
  堂下空明,已不见积雪。
  时宴暮无声而笑,掷下手中枯枝,只觉得身随意转,无比灵动,心中豪情四溢,更是另一种思绪。
  ……他如何肯早些露面?
  自然是要等修那丹抄残卷有所小成,万事俱备了,才可归家啊。
  否则,不又被轻轻打发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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