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便是那人自身并不在意,可是他的亲朋、他的后人呢?一介偏远世家得京中扶持,从此一跃而起成为一方巨擘……这样的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可至今仍然未有人出面,在裴昭这里认领这一份功劳。
超然处世,随手施为,不为所动。
只有大宗师了。
唯有无妄境大宗师。
。
而至于无妄境……
裴昭微微沉吟,忽然问道:“定襄见过东君吗?”
薛定襄摇头:“不曾。”
若要说来,当今天下,五位无妄境大宗师,在世人面前、露面的最少的,也是东君。
厉观澜为白帝城主,当年建初佛会曾一剑自天外来,往后周游四方,时不时听说些痕迹。李观海身在蓬壶,虽甚少踏足中州,但海外之人,无不是对他顶礼膜拜。僧仲虔为妙香佛国的住持,崇贤塔中,僧众常听闻他布道讲经。波罗觉慧尊为西蕃国师之位,常常插|手国事,更是在西蕃之中,有说一不二的超然地位。
唯有东君……
是惊鸿一瞥般的人物,唯一一次现世,乃是在大非川之上,折断了西蕃国师蓬勃旺盛的野心。
若要说那一剑横空的气势,彷佛是白帝城一脉真传,与厉观澜一般无二。
最为神秘的也是他。
不知他姓名为何,不知他年岁几何,不知他出身何处,更不知他有何爱好,那是一个完完全全成谜的人。
大概唯一为世人所知晓的,就是他深不可测的修为,与盛大辉煌的剑意。
薛定襄禀告完一段落,忽然说道:“陛下,或许他其实也并非无妄境界,只不过也是使了特殊的功法,提高了自己的修为。”
裴昭不想他竟然有此所说,却是摇了摇头。
猜测旁的人乃是强行提升修为,或许会有几分可能,但是猜测东君……
他声音淡淡:“厉观澜,不会说谎。”
薛定襄一时也恍然,竟然是他忘了!
剑为“朱明”,人为“东君”。
永新元年,那是厉观澜亲口盖过章的。
可如果当真是那一位,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建邺呢?且至今……也不曾现身。
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东君并没有恶意。
建邺久未有无妄境至,而如今,东君行迹成迷,孤悬在外……
当真是惊鸿般一现,疏忽间就全无了痕迹。
东君。
春风犹未到人间,东君珂佩响珊珊。[1]
裴昭不期然想到,那般辉煌灿烂的剑意,大概也只有这个称号,才能够配得上。
他其实先前就有所猜想,如今薛定襄将所有入微境界的武道高手行迹调查了一番,也不过是更加佐证他的猜测。
他说:“备一份礼,着人送去白帝城。”
只是,东君已是那般的境界,又不知他的性情喜好,想来寻常物事,也不能将他打动。
他已经有“朱明”在手,那应是他随身的宝剑。如此,送神兵利器无用,送金银财宝又太俗。
裴昭略略沉吟了一阵,终于道:“朕记得内库之中,彷佛还藏有一块天外玄铁,送到白帝城去罢。”
此外……
“教鹤邻进来。”
张鹤邻侍立在旁,扶袖研墨,裴昭提笔,行云流水般落下。
——以此信为诺,可允一事。
。
裴昭吩咐完了,终于垂手。
两仪殿中,空旷无依,一时寂静。
他缓缓走出去,乘坐辇车,车轮滑过了宫中的御道,终于在芙蓉池前停下。
四处望见林翠葱茏,烟波浩渺。
然而裴昭却并无意趣。
跨过芙蓉池,朝更远处行去,说不得,两旁的宫室花木,就有一些萧索。
在他即位之后,上皇的那些妃嫔姬妾们,自然悉数也跟去了大安宫,于是,偌大的后宫便空了下来。
宫室既无人,自也未曾修缮,如此,渐渐荒凉下来。
太平之下,亦有隐忧。百废俱兴,裴昭并不想将国库的钱财,耗费在无用的土木之上。
古柏萧萧,清冷肃静,遥遥的见得一处院墙。
上书正是三个大字:净居寺。
元熙帝崇佛,在建康宫西北角,古寺旧址上重,修了这一座净居寺。上皇投其所好,大兴土木,在净居寺中又拔地而起了一座琉璃塔。
初时说六年,后又算八年,再一说十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工期遥遥的看不见尽头,耗费巨大,劳民无数。直到上皇退位的前一年,这座琉璃塔才真正修成。裴昭率兵踏入建康宫时,正见得这座琉璃塔上,佛灯高照,四壁九霄,煌煌如同白昼景象。
裴昭不喜如此,后来停了琉璃塔的佛灯。于是这建康宫中,曾经叫人津津乐道的一景,便从此沉寂下来。
寺中并无人。
这地方其实荒寂得很了,僧侣也没得个几个,也只是裴昭,偶尔会回来片刻罢了。
院墙悄悄,松柏郁郁,他沿石阶上前,到得那小池塘边上,浮冰薄薄的结着,忽然间有所觉,回身过去。
果然见得一人,眉眼脱俗,清新可爱,正朝他走来。
“行之!”
日轮西沉,余晖洒过鸦青僧袍,碎金浮影。裴昭静静地望着他,倏尔开口:“宁宁。”
宁离道:“今日|你是出去了么,我等了你好久,你才回来。”
裴昭便点了点头。
宁离见他温和模样,又觉着自己好没有道理。他是闲人,一贯都无事,自然可以自暇自逸,自在玩耍。可裴昭身为暗卫,事务繁重,又哪里有这么多时间?
更何况……
他这是刚刚惹了祸事被拘禁呢,裴昭能来看他一眼,已然是很不容易了。
。
他其实心中存了件事想与裴昭说,翘首以盼着,终于等着人来。此时并肩在池塘前,已经是有些轻快的笑起来:“你借给我的画,我已经看过啦……行之,多谢你。”
那一日幽篁馆中并不曾被告知,翌日才在小蓟抱来的雕花木盒中窥见了真容,原是《春归建初图》。
裴昭问道:“可还喜欢?”
“喜欢呀。”宁离并不掩饰,“但我没有带过来。”那日看了好些时候,被内侍带入皇寺里时,的确没有想得起。
却见裴昭点了点头:“不急在这一时,这画无人欣赏,在崇文阁中空放着也是蒙尘。既你喜欢,便是慢慢的看,也没有什么。”
宁离心道,那怎么好意思?裴昭能够借来这画,想必也要一番工夫呢!还是早看早还。但他的确又很喜欢那画,甚至还想要临出摹本,教阿耶也看一看……
便是这两厢为难间,不经意侧头,正对上裴昭沉静双眸,宁和温柔。
一时间,顾虑皆忘,顿时笑起来:“那我就听你的啦!”
。
他笑声悦耳清脆,若流泉漱玉,琅琅动听,偏又有一般无忧无虑,最是活泼动人。裴昭原是有些沉郁的,无知无觉间,也渐渐化了开来。
宁离笑着问道:“行之,是你替我求了情吗?”
裴昭莞尔:“怎么这样想?”
那还用问?
宁离眼珠子咕噜,嗔道:“当时宫里来了人,我还以为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关着呢,结果就关在这小庙里。”
亏他已经做了那么多吓人的想像,结果车轮粼粼,停下的还是并不陌生的地方。
净居寺纵使在宫墙之内,院墙高耸,他也不会慌张。
还有一种隐秘的快乐悄然漫上。
这里有他相知、相识、相交的人。
裴昭见他快活的眉眼,不见得半分的忧愁,似是半点不懂得这责罚的厉害处,不由得叹道:“宁宁,你这是受了罚,又不是被嘉奖,怎么还这样的高兴?”
宁离心中想的才不好说,吞吞吐吐,编造不出,忽然一扬手,在脖子前做了一个“咔嚓”的姿势。
眨了眨眼道:“反正又不可能把我砍掉!”
“你呀!”裴昭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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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房还是上一次见过的模样,送了些斋饭来。有一道雪菜罗汉笋,清香脆嫩,最是可口。
饱腹一番,还有一件事,想要相问。
宁离道:“行之,从前你是住在这寺里的,是不是?”
自从去了建初寺后,佛会那日的反常之处,便存在他的心中。先前是宁离忘了,如今又到了这净居寺,才再度想起来。算算时间,二十年前,行之大概也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幼童,不一定知晓。可若是要让他在行之与归喜禅师之间选一个问,那他的答案,自然是不消再问的。
裴昭并不隐瞒,闻言颔首。
见得他态度,宁离低声说:“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竟惹得宁离向他打听。
宁离便说:“我想打听的,是元熙十九年建初佛会那时,击败了波罗觉慧、教他灰溜溜滚回去的那僧人。行之,你知晓他是净居寺中的哪一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