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上京之后,他不过是说了一声“表兄”,就引来了一场雷霆大怒。如今躲躲藏藏、活得不见光,全拜那一日所赐。时宴暮自忖并无错处,他本是世家子弟,心高气傲,又如何吞的下这口气?
  纵使心知君威难测,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怨怼。
  可如今,知晓了宁离将皇帝给触怒、关进宫墙冷寺里,他又不得不为皇帝这般狭隘的性情叫一声好了。
  。
  自然也要去问那净居寺是什么地方,好知晓宁离如今究竟有几分落魄。
  听闻在建康宫中,忍不住稍稍失望了一番。那等地方,他进不去,也探不着,却是没有办法去看宁离的热闹了。
  时宴暮击掌道:“来人,备车。”
  侍从不敢拦他,只得准备好车架。时宴暮出城上山,又前往了翠灵寺。
  他原本是想给家中捎一个口信的,然而至于半途,又改变了想法。
  何必急在一时呢?
  如今修为,一日千里,等到他突破境界,进入通幽。到时候,更能给阿翁阿兄一个惊喜才是。
  。
  他这些日子去翠灵寺去的颇为频繁。如今距离上次去,也不过三日不到。来的多了,也近乎于轻车熟路。
  巴掌大的小兰若,人也没有几个。
  绕过了大殿去,到得后方院落,微微一惊。原来今日树下的胡僧却是一身褐衣,并非常见的那位。
  莫不是要追究丹抄残卷外泄一事……
  但如今他已修习这功法,生米煮成熟饭,难道这胡僧还能再追究他不成?
  这般想着,时宴暮心下稍定,问道:“大师为何头上没有戒疤?”
  那胡僧并不隐瞒,十分坦荡说:“我本是番邦人,一应习俗,都与中原不同。”
  时宴暮只不过随口问一句罢了,听到这番回答,倒也并不意外。番邦之人,本是蛮夷,教化不通,粗蛮愚钝,也是时常有的。
  却有一道目光垂在他身上,是那胡僧将他盯着。铅灰色的眼瞳如覆着翳,时宴暮不知为何,心中有种微悚的感觉。只听那胡僧开口:“你不该胁迫他,学这残卷。”
  时宴暮心跳如鼓,旋即定住。他也知前番是趁着这褐衣胡僧不在,否则断不会这般顺利。如今找来,本在他意料之中。
  “多一个人替大师推行功法,阐扬光大,奋发出一番名声,难道不是好事吗?大师不谢我也就罢了,怎还来责难于我?”
  褐衣胡僧不知是听了还是不曾,胸腔中蓦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时宴暮面色不变,笑吟吟等着。
  却听褐衣胡僧斥道:“狗屁歪理,瞎说八道。”
  他如何不知是强词夺理?只事到如今,总得辩说一番。正这时,听见院外匆匆脚步声,转来一抹灰色身影。
  那褐衣胡僧见得人来,重重的“哼”了一声,不耐道:“我懒得管你们这狗屁倒竈事情,只是你须得知晓,若是日后有罪受,那都是你自讨来吃。”
  言罢振袖,大步流星而去。
  时宴暮不追不赶,略作惶恐道:“大师,我是不是将你师兄给惹恼了?”
  灰衣胡僧唱了个喏,面上十分不安,望着时宴暮,欲言又止。
  见此,时宴暮少不得宽慰一番。
  褐衣胡僧所说,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只当是那褐衣胡僧心中有怒气,见不得他学这丹抄残卷。如今喜事临门,他只觉得经脉之中,血气充盈,一鼓一张,有若潮汐起伏,循环有序,正是功力精进的表象。
  他向着那灰衣胡僧描述了一番,又道:“大师,先前所说的那些药材,我已经悉数寻来了。”
  其中有些并不甚常见的,就算是他搜索也花费了一番功夫,更有几味,还是请托了裴晵。
  灰衣胡僧垂着头,彷佛正在出神,听到此处,缓缓地“嗯”了一声,将小沙弥吩咐下去:“拿去练药吧。”
  心知这一处十分关紧,淬体浸骨,从前也不曾经历过,时宴暮不由得也生出些紧张。
  禅房中一只半人高的木桶,桶内熬出了褐色的汤汁,望之浑浊,隐见得些药草粉末枝叶飘浮。还未走走近,鼻端便是一股酸苦味道,直冲灵霄。
  寻常人至此,恐怕已捏着鼻子转身离去了,时宴暮只面上跳了跳,便大步走到了桶边。
  这难闻极了的药汤……他还得坐进去运功才成。
  灰衣胡僧在旁,神情十分犹豫,竟然还想要劝说他不要进去。
  时宴暮“哼”了一声,对胡僧这性情,已经是见怪不怪。他心想若是这样犹犹豫豫下去、拖拖踏踏的,还得婆妈到什么时候?
  他自进了那木桶,热水浸身,如针扎锥刺,密密麻麻一股刺痛。时宴暮立时就想出来,转目却见着那灰衣胡僧正在一旁,彷佛只要能劝得时宴暮放弃,便是大功一件似的。
  如今还盼着他半途而废呢?
  他这才惊觉先前所劝言语是为何,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恼意,又不想被人看轻,咬一咬牙再沉下去。
  肌肤发热发痛,经脉又胀又酸,周身彷佛被利器穿凿,这倒真像是自己找罪受了。
  忽然听到灰衣胡僧说:“得罪了。”
  灰衣胡僧取了小刀来,划破了他的手指尖,放血于碗中。随着指尖血刺出,那等燥热的气息才随之渐渐平复。
  时宴暮半梦半醒,强撑着运转残卷。待得他终于从半昏半醒中回过神时,只觉得浑身发烫,经脉发胀,隐约间觉得体内的真气更加充盈,不由得心下大喜。
  。
  破败院子中,又有一碗药煎了进去,原本是淡姜色的汤汁,却透出一股古怪的血褐。褐衣胡僧目中露出了嫌弃的神色,到底还是端起一饮而尽。
  落下后,不免低低咳了一声。
  灰衣胡僧推门而进,关切道:“解先生,如今可好些了。”
  褐衣胡僧漫不经心说:“聊胜于无罢了。这蠢货资质不行,恐怕还要费一点功夫。”
  灰衣胡僧叹道:“我只听他兄长时宴朝少年通幽,天资颖异,还道他也是一般美玉良才,不想却是败絮中藏。”他言语中几分轻慢,此刻神情,哪还有先前那等犹豫怯懦的模样?!
  解先生闻言一声冷笑:“只怕他那奉辰卫中的兄长,也是徒有其名!”
  究竟如何,却不重要,如今关紧的,是另外一遭。
  灰衣胡僧问道:“究竟是谁打伤了您?”他缓缓忖着,有些犹豫,“如今听说,李岛主还在登州蓬壶。白帝城的那两位,也未曾离开。”
  解先生看了他一眼,不耐道:“若当真被你打听到真正的行踪,还算不算得是无妄境?”
  话语落下,房中一静。
  苦药入腹,寡淡滋味。解先生心中怨气未消,此刻胸口仍旧隐隐作痛。
  那一道突然出现的剑意,灿烂辉煌,浩然雄浑,深深的劈入了他的脏腑之内。若非他原本就警觉,只怕当时就会在滁水河畔受到重伤。
  这等的境界,大雍也只有三个。而这样雄浑的剑意,犹如日出沧海……
  那灰衣胡僧猜道:“难道是李岛主?”
  蓬壶岛主李观海。
  解先生拉下了长眉,眼瞳之间,隐约有了几分凶狠气:“不是他。”
  他从前曾经与李观海交过手,是不是蓬壶的那一位,他还是能够认出来的。
  。
  那着实是很好猜到。
  天下无妄境有五,而剑修占其三,且皆出自大雍。李观海人如其名,剑意浩瀚,变幻如海,并非这般煌煌盛大的景象。而倘若那日出现在滁水河畔的是厉观澜……
  解先生内腑间仍旧隐隐作痛,想到这个名字,目中流露出了一分恐惧与忌惮混杂的神色。
  元熙十九年建初佛会,此后二十年,厉观澜再不曾踏足建邺。倘若那日的当真是厉观澜,恐怕他根本没有机会活着离开。
  思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那日将他打伤的人,已经缓缓浮出了水面。
  “……是东君。”
  第50章 雪菜罗汉笋 他原本是净居寺的僧人
  50.
  “是东君。”
  大雍入微境界的高手,在建邺以外的,也还有那么几位,坐镇一方。但眼下,他们的行踪也已经被查了出来。
  这段时日来,薛定襄忙着的就是这件事,四处查探了一番。
  他声音低沉而稳重,徐徐说来:“如今已经查明。冬至那日,杨青溪并不曾离开叙州,正在处理峒中事宜;五惭大师近日才返回建邺,当时在婺州一带,双林寺中曾见他出现;陈则渊还在琼山学府讲学,在崖州停留了七日……”
  永新三年的冬至,的确没有哪一位入微境,远赴建邺。
  既然如此,那么揣测他们或许用了一些秘术、强行提高了修为、突破无妄境,也无从说起。
  更何况……
  滁水河畔,那一日,那人出手救下的乃是当今陛下。这几可算得是一份滔天之功,单单凭此,也可以自裴昭这里讨来数不尽的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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