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裴昭不动声色抬眸:“怎么忽然想起打听他?”
  宁离答得也顺畅:“他在《春归建初图》上,我着实是好奇。”
  裴昭一时也恍然 。
  也是,《春归建初图》上,最为夺目的三人,除却少年时的宁王,白帝城主厉观澜,可不就剩下最后的那名僧人?宁离会产生兴趣,实在是无可厚非。
  就听着宁离说:“我一直以为他是建初寺里出来的,可那天佛会上,一位小师兄告诉我,他原本是净居寺的僧人。”
  这当中总有一些矛盾。
  不知那知客僧所说真假,可今日裴昭在此,裴昭总不会骗他。
  片刻,一声叹息落地:“他已经故去很多年了。”
  纵然早已经知晓,再度听人从口中说出,宁离仍是怔了一怔:“果真是天不假年。”想起那知客僧所说的,犹豫片刻,终是问道:“行之,他是不是还在寺中译过佛经?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怎么去的?”
  裴昭轻声说:“你若是想,不如一同来看。”
  第51章 梨膏 他是上皇的佛前替身
  51.
  暮天寒地,霜草凋零,一片枯黄萧索里,零零落落,见得些半高的石塔,经风雨而斑驳。
  脚步一时顿住,连宁离也不知道,原来净居寺中,还有这样一方土地。
  先前禅房外,轻缓解释的嗓音,彷佛还回荡在他的耳畔:“你说的那人,若我没意会错,当是归喜禅师的师弟……归猗。”
  ——尔时,尊者舍利弗告诸比丘:“有七觉分。何等为七?谓念觉分、择法觉分、精进觉分、喜觉分、猗觉分、定觉分、舍觉分。”[1]
  净居寺的住持为“喜”,他的师弟,自然为“猗”。
  裴昭心中还记得这一卷,随口说来了,却见得宁离的神情怔怔,彷佛有些被困住的迷惑。他心中轻轻一哂,却是自哂自笑,怎的将佛经带出了口来,对于宁离而言,这般经句,自然是十分难以理解的。
  却不想着,宁离困惑着说道:“这名字……我彷佛在哪里听过的。”
  是么?
  想想宁离几度入了建初寺,而归猗原本又与五惭大师交好,偶尔间听到谈起,也并不是那么稀奇。
  裴昭道:“可是在建初寺?”
  “唔……”宁离听得也点头,他不知道,为什么裴昭可以这样快就猜了出来。
  那神情并无遮掩,裴昭一时莞尔:“俱是参加过佛会的人物,便有相交,也是寻常。”
  提及那年佛会,宁离不免轻轻地“咦”了一声,原本就有过的念头,这时间,又冒出了脑海。
  元熙十九年……
  “那年佛会,行之应当见过他的罢?!”
  他嗓音里含着些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懵懂期冀,切盼的向裴昭望去,孰料裴昭却摇了摇头:“当时我阿娘病中,我脱不得身,并不曾去看。”
  宁离原本明亮的眼眸,不免|流露出几分失望,缓缓要垂落下去。
  裴昭不忍教他这般,徐声续道:“但我与他之间,虽并未谋面,也曾闻声。”
  宁离眼眸倏地转来。
  只听裴昭温声道:“我幼年时曾经在净居寺中静养,有幸请过他,替我讲经。”
  。
  讲经?
  像是那位会做出的事情,此刻听见裴昭提及,宁离竟然一点儿也不意外。
  他眼眸侧过去,不觉问道:“行之,那他的佛法厉害吗?讲经讲的好么?”
  这话将将落下,却见着裴昭神情中流露出些微笑意。
  “行之?”他不解且疑惑。
  “宁宁,可巧。”裴昭望着他秀逸的面孔,轻轻说道,“我那时也问过这个问题。”
  。
  元熙二十一年,初秋。
  玉白的宣纸摊在案上,窗棂大敞,天光明亮。张鹤邻悄悄进来时,就见着裴昭聚精会神,伏案正在抄经。
  梧枝绿的颜色淡雅清新,恰如此刻孩童稚嫩却沉静的面颊。桌上已经有厚厚的一沓,也不知裴昭已经抄了多久。
  张鹤邻过去,温声劝说道:“殿下,仔细自己的眼睛。若是耗费过度了,娘娘也会心疼。”
  “天光好的紧,如何又会伤眼了?”将手里的这一卷佛经抄完,裴昭轻轻活动手腕,终于将湖笔搁下。他扬了扬头,示意道,“这些,都送到建初寺里去罢。”
  “要送什么东西到建初寺里去?”
  他才将将说罢,忽然听到一阵温柔的嗓音,却是一位秀雅端淑的夫人,雾鬓风鬟,华衣丽服,缓缓自檐下行来。
  裴昭见得,连忙迎上去:“阿娘!”
  他不觉间已经带上了笑:“我抄了一些佛经,想要供奉去建初寺。”
  至于是要为什么而供奉,那其实也不需要多想。为家人,为亲长。
  来人正是东海时家的长女,亦是如今齐王的正妃。
  王妃目光温柔,看过他尚还未褪去婴儿肥的脸颊,心中有淡淡的酸楚,但是更又有一抹宽慰。
  她道:“阿翁病了,昭儿若是想,便替阿翁祈福罢……阿娘如今好得很呢。”
  这一年的夏天,陛下在别宫消暑时受了些凉,初时不曾在意,没想着后来反覆高热,瞧著有一些不好。
  虽然素日里,能够见到陛下的机会并不多,但是陛下对于裴昭这个年幼的孙儿,从来也不曾有半分薄待。裴昭年纪尚幼,但已经为陛下所封,如今为齐王世子。
  裴昭点了点头,指着桌上叠起的玉宣:“那一些都是抄给阿翁的。”
  王妃自桌上拾起,见得纸上墨字,暗中点了点头。如今裴昭年纪虽幼,但是字里行间,已经初初见得些风骨。
  她含着些笑,将抄好的佛经放下,便听着裴昭道:“阿娘,那我也去建初寺,替阿翁祈福。”
  王妃轻轻地抚过了他的面颊,只道,裴昭身体素来也不见得有几分强健,如何还要清减了自己、去那佛寺中小居。可终归是一片孝心可嘉,懂事得教她都有些心疼。
  她道:“建初寺虽然为江左名寺中的头一位,但到底是远了些。昭儿年纪还小,若是去那里,阿娘也不放心……不若去净居寺罢。”见裴昭略有茫然,彷佛并不曾明白似的,含笑道,“便是宫中的那一处皇寺,地方不远。且住持慈和,可教他照料你几分。”
  对于裴昭来说,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建初寺,净居寺,无论是去哪一处寺庙,都是一样。
  但是王妃已经开口,自然是要听阿娘的。
  。
  净居寺便在宫中,此去不远。
  自奉化门过,穿梭过大半宫城,终于到得净居寺前。
  古柏萧疏,浓荫屏蔽。
  现身的住持已经是须发皆白,召了小沙弥来,将他领去一处院子安顿,禅房并不大。寺中条件清苦,自然比不得家中舒适富贵。虽然来的这香客身份尊贵、年纪也小,但也未曾有特殊对待半分。
  可裴昭本来也就是过来祈福,王妃教他不重外物,他也知晓心诚则灵,又哪里会计较这些。
  那一年,裴昭年纪尚幼,只是将佛经粗粗读过些罢了。他心中有阻塞不通之处,便差侍从去,要请归喜禅师派个人,讲给他听。
  皇亲所召,并无不应之理。然而上午还不曾过去,就被他紧紧皱起的眉毛,给直接退走了两个。
  净居寺的僧人来了个遍,没有一个能入裴昭的眼,他年纪不大,口齿却明。
  归喜禅师年未老迈,眼未浑浊,缁色僧衣无风肃穆,沉吟许久,终是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将他领到了琉璃塔上。
  帷幕分作了两爿,隔绝内外,两方天地。
  裴昭可以见得槛外阑干,却见不得帘后僧人真容。但他原本也不甚感兴趣,在他接连轰走了好几位僧人的这天,他心里只是想,这净居寺,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罢……
  直到他听得帘幕那僧人开口。
  静水流深,恰似这宝刹清寂,一派天心自然。
  遣退了好些僧人的齐王小世子,终于安安静静的听了一次讲经。
  他伏在案上,将那僧人讲过的经卷又抄了一次,心中渐渐宁静些,落笔沉稳,无波也无澜。
  就那样听了三日,他终于说:“大师,我有一问。”
  那僧人便道:“世子请言。”
  裴昭有些困惑着:“这些经卷……我从前彷佛不曾听过。”
  本是小小幼童,年纪尚稚,若是说钻研些佛理,只是自己往脸上贴金。若是再要论什么广博程度,却是论不得的,终也不过蜻蜓点水。
  是以,这些经卷,他从前不曾听闻,也着实是理所应当。
  自是可以随意寻些言辞将他打发了,那帘后的僧人却不曾将他敷衍,耐心的解释道:“世子,这是沙州新送来的梵文经卷,还未曾整理完毕。”
  沙州位于大雍西北,天高路远。
  年幼的裴昭已经看过舆图,知道那是十分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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