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多谢阿翁。”
  时宴暮含泪谢过,这时候,只觉得如何动作都有些困难。侍从在一旁给他擦了药膏,他倒吸了一口气,一脚踢在了对方的心口。
  “毛手毛脚的,连擦药都不会吗?”
  屋子里顿时跪了一地。
  “郎君息怒,郎君息怒……”
  时宴暮恨恨的说:“连擦药都不会,我要你们有何用?”
  庭外杖责声不绝于耳,因为护卫主人不利,那一顿同来的侍卫都被赏了板子。夜幕渐重,风声沉闷,此刻一声声听上去,虽然没有哀嚎,却觉得十分凄惨与渗人。
  此时听着脚步声来,款款行来清丽身影,女子声音婉转温柔:“二郎,适才阿翁吩咐杖责的时候,你应该出声阻止才是,好让这些人念着你的恩情。”
  时宴暮的眼神里出现了些怨毒,听到这话,心中轻嗤,语气也并不善:“他们念着我的恩情又有什么用?一群废物,我不需要。”
  时宴璇听得欲言又止。
  “阿姐。”时宴暮恨恨道,“……若他们当真有用,当时就应该把宁家那个小泼皮留下,而不是被一个胡人侍卫打的不能还手!”
  还说是什么精心挑选的侍卫呢?连个胡人都打不过。
  大雍繁荣开放,并不拘与外交流,建邺之中,出现高鼻深目的胡人样貌也不是什么罕见事情。只是虽然如此,那些簪缨世家、高门大户,到底还是存了一点歧视的心思,责令其饮酒宴乐,看家护院,内里其实并不觉得他们和自己是一类。
  就比如时宴暮,现在觉得奇耻大辱中的还有一项,那就是将他击败的竟然是一个胡人。
  堂堂东海时家,竟然连一个胡人侍卫都打不过吗?
  如果说原本他对宁离的厌恶还没有那么多,那么现他对宁离的恨意,那当真是到达了十成十。
  打人不打脸,如今他的脸被打成了这样,这可当真是结下了深仇大恨。一定要让皇帝好好的惩治一番宁离,才能够平静他心中的怨气。
  眼看着时宴璇将他望着,眸光里有疼惜也有担忧,时宴暮咧嘴笑了一下,还反过去安慰她:“阿姐,我不痛的,你不要害怕。”
  时宴璇虚虚的抚过他肩膀,黛眉微微蹙着:“阿翁递了道摺子上去,我心中有一些忧虑,不知道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
  时宴暮“哼”了一声,不以为意:“阿姐你等着看吧,有的是他好果子吃。”
  已经说到这般了,再一看,时宴璇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就有些叹:唉,虽说阿姐天资聪颖,可终究是女郎,想事情不如他们这些郎君全面。
  当下便说:“阿姐可知道沙州宁氏?”
  时宴璇不甚赞同的望着他,嗔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你难道还要与我卖弄这般学识吗?”
  “阿姐自然是知道的,我哪里敢卖弄呢?”时宴暮点点头,“沙州宁氏,雄踞西北,手握重兵,天下巨富。他如今将那丝路占着,尾大不掉,可不正像是陛下的心腹大患?”
  “……当年上皇就想要对宁氏动手,只不过没有成功罢了,阿姐难道认为,如今御座上这位,会坐看着宁氏壮大下去吗?”
  说不得,就是要想办法削弱,加强朝廷的统治。
  如今,他可不是将一个现成的刀子递给了陛下?!
  。
  说到这里,时宴暮心中禁不住也有些得意,当时他便是以这样一番理由说动了祖父,教时老侯爷递了摺子到宫中。
  无论如何,他姓时,是东海时家人。他说自己算是皇帝的表弟,那的确不是假的。
  血脉关系,并没有一句是虚言。如今结下了这般仇怨,难道还能够轻易的了结吗?
  当今陛下生母出身时家,乃是当年名冠京华的女郎。时宴暮的阿耶,便是时皇后的兄长。从这一层关系上论,他的确可以算作是皇帝表亲。所以,这不正是给朝中找了个现成的藉口。
  宁王世子连陛下的表弟都敢动手,如此胆大包天,难道宁王对大雍,真的没有不臣之心吗?
  。
  欲加上罪,何患无词?
  况且,如今这把柄,都已经递到他们手上了。
  时宴暮心中忖度,甚是自得,恶意并不加掩饰:“谁叫他不谨小慎微、夹起尾巴做人,偏要撞到我的手里来。”
  他吃了这样的苦头,自然要还给宁离一点颜色看看,否则岂不是白瞎了他的这张脸,白瞎了他吃的这顿苦?
  若是亏本生意,时宴暮是断断然不肯做的。
  时宴璇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种心思,眼眸流转,笑语嫣然,亲手捧起了旁边的玉瓶:“二郎,我替你擦药吧。”
  蠢钝愚笨的侍从被踢到了外边,如今来给他擦药的换成了自己的亲姐,时宴暮心中快活,又笑起来:“阿姐,这等小事,何需要劳动你。”
  时宴璇叹道:“你这一番以身做饵,我难道就不心疼你吗?”
  这一对姐弟的关系原本就十分亲近,如今将自己的谋划说了一番,时宴暮胸中的那口郁气总算平解了几分,一时笑道:“……且等着瞧吧。天底下可没有那么好的事情,让他什么代价都不付、还逍遥自在,我如今不过是给他提一个醒罢了。”
  他要教宁离知道,什么人该惹,什么人不该惹,还有什么人不好惹,更是惹都惹不起的。
  。
  对于这样一番密谋,宁离自是全不知。
  大概就算知道了,他也会说,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此刻天光好,他正在建邺城里茶楼之上,吃着菓子,听着评书。杨青鲤说这可是顶顶有名的先生,好不容易才约到位置的。
  只是这讲的桥段嘛……
  宁离低头拈了一粒山楂:“怎么又是东君大非川之战?建邺的评书先生就只讲这个吗?”
  杨青鲤挠了挠头:“这不正是西蕃的人进京吗,估摸着就拿这本子给唱着了呗。”
  理由是这个理由,可是这本子,宁离当真是一点都不想听。先不要说他见过多少次了,单单说叫他来听这个,这也太羞耻了一些。
  可别了……
  他说:“换一个,扬我国威也不是这样扬的。”
  杨青鲤手一摊:“可这是他们已经排好的。”
  排好了难道就不能改?
  宁离目光往后一转,清脆唤道:“小蓟。”
  “郎君,在呢,我都带着的!”小蓟立刻上前,取出了一匣子的金珠。
  杨青鲤:“……”
  杨青鲤顿时倒吸一口气,十分艰难的说:“你才做了金珠砸人的事情,难道又要来一桩吗?莫不是砸上瘾了?”
  宁离反问:“怎么了?难道不成吗?”
  “成,当然成。”杨青鲤拉长了声音,“咱们宁世子做事,当然怎么都行,可是,你想一想你那土霸王的名声吧。”
  宁离哼道:“我要什么名声。”
  杨青鲤道:“也就算是不要名声,但也不能这样败坏呀,你可怜可怜自己吧。”
  他心想,也没见过有这样竭尽全力想要将自己名声给败坏的。
  。
  “可我的确想换一种戏了呀。”
  真的,半点儿不想再听到什么东君与大非川了。
  “成,那换吧。”杨青鲤一边说一边摇头,“哪用得了你这么多。”他示意小蓟将锦匣收回去,又问道:“那你要听什么?”
  这一下子把宁离给难住了,真要说换,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要听什么话本。
  乱七八糟的听过太多,其实也无大差别。
  “总归不是大非川相关的就行。”
  “那好办。”杨青鲤点头,“……这不难,你且等等。”
  当下吩咐了过去,话本换了一遭,杨青鲤心想,这一遭总能合意了罢?
  孰料桌上惊堂木一拍,宁离当真是生无可恋,这怎么又说起来当年厉观澜与波罗觉慧的那一番冲突了。
  绕来绕去都脱不开白帝城,难不成就不能讲个别的吗?
  “行行好,换一个,成不成!”宁离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滋味。
  “那换什么?”杨青鲤满腹不解,兼之委屈,“这也得你自己点一个呀,我点的你可都看不上。”
  宁离想了老半天,一下子竟然卡壳,说些生僻的都不会演,说些熟悉的他又听倦。两害相较取其轻,他说:“……那就点一个《鱼复洞庭》吧。”
  这说的却是战国时屈子并不忧谗畏讥、忠君报国的故事。屈子投江之后,鳇鱼载着他的身体返回故里,然而一路游过了秭归,行到了瞿塘峡的滟滪堆,方知道游过了,慌忙忙复返,重归洞庭。
  杨青鲤奇怪道:“你怎么爱听这故事?”
  宁离说:“……难道不行?”一双眼眸跟着看过去,似问非问。
  “行行行,当然行。”杨青鲤接得都熟极而流了,“就听我们小世子的,来一出屈子的戏本。”
  这故事杨青鲤从前并没有听过,此刻听来,倒有太半,是讲那风土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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