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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风风光光,他走了。
  风风光光,我也登基了。
  国号是万霖拟的,他拟了有好几个,我选了一个,泰和。
  宫里边准备我父皇丧事的同时,也在加紧赶工我的礼服,金丝银线织出来,只穿一次,等我登基的时候用——我的登基大典,就是去敬天坛上香,每任国主都是这样,没有例外。
  选一个黄道吉日,天气好,禀告上苍。
  我当皇帝这个事情,大部分虽然都是我自己原因所致,但是天子之所以为天子,就是奉天旨意。昭告百姓,上天认恳这个明主。
  这一天众人都战战兢兢小心谨慎,出发之前焚香沐浴,衣冠整齐,唯恐冒犯了下来巡查人间的天官。
  万幸,这一天没有出什么岔子。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没有什么妖风,吹灭香,吹乱我的冠冕,吹跑祭台上放着的祭品——种种不吉之兆,没有发生。
  仪式完毕,我启程返宫。
  路上,我点了贺栎山跟我同行。
  当着许多人的面,他恭敬极了,说他何德何能能够跟我同乘。
  本王——朕只好亲自去扶他,将他拽上了我的乘舆。
  当皇帝可能就是这里不好,多了很多虚礼,我第一回当皇帝,许多地方不周到,还得学。
  众大臣朕让散了,贺栎山坐进来,又跟我说了一些担当不起的话,似乎他诚惶诚恐极了。我先前觉得他在装,可他装多了,令我一时也分辨不清真假,遂我捉住他的手,“你今日穿的这身好看,人群之中,我一眼就看见了你。”
  我这么说,是想要让他觉得我并不疏远,去掉他疑心。
  他身体一伫,转过头来瞧我。
  自从太子死后,我身边发生了大大小小许多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应接不暇,忙到现在,我与他许久没见。本来登阶时沉甸甸的衣冠正压得我心头烦着,遥遥在祭台下方黑压压的人头当中看见了他,心中不知道为什么,拔云见日起来。
  好像烈日当头汗流不止的时候,裹挟来的一缕清风,由不得,迎面想要去撞。
  所以我说的那句话也不算作假。
  贺栎山笑了一下,道:“皇上叫臣进来,原来是看中了臣穿的这身衣裳。”
  他这么说,不复刚才严肃。我亦不再拘着:“是你穿这身衣裳好看,换了别人,譬如万霖去穿,朕可能就注意不到了。”
  贺栎山道:“皇上能将臣跟万相比,臣应该荣幸,可臣记得万相年纪比臣大好几轮,臣这样才能够略胜一筹,臣又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我道:“七老八十,你也胜他。”
  贺栎山道:“皇上想起来臣,只注意到臣穿的什么衣服,可见臣徒有其表。臣惭愧。”
  我道:“安王是想要说朕肤浅,看不见你身上有别的优点。”
  贺栎山再诚惶诚恐地恭敬道:“臣不敢。”
  我想了想,道:“颜色好的少年郎,形形色色朕看过不少,安王跟他们有一处不同。”
  贺栎山道:“请皇上赐教。”
  我道:“不敌安王洒脱,在朕御乘之中,仍然牙尖嘴利,许多埋怨。”
  贺栎山沉吟片刻,一本正经道:“皇上所说,却不是臣的优点了。”
  我道:“朕喜欢,便是优点。”
  第63章
  贺栎山指头动了动, 静默片刻,道:“皇上的喜欢,倒当真是奇怪。”
  我道:“安王不信?”
  贺栎山道:“皇上曾经说臣风流总被风流误, 却不知道在皇上的喜欢当中, 臣这样的能不能够上一个指甲盖的分量?”
  他这句话说得令我迷惑。
  我想了想, 觉得也许是自己初为天子, 朝中那么多的大臣我陆陆续续都召见过, 唯独没他,当皇帝之前许多的大事都将他略过, 没讲过给他,站在他的角度, 我不信他。
  或者,我轻看他。
  天底下那么多的臣, 他觉得自己在其中算不了什么。
  “兄弟手足,亦不敌朕对你喜爱。”我对着他郑重道, “朕拿你当亲兄弟。”
  前面一句我说出来, 他眼神动了一下,后面一句我说完,又沉寂下去。
  贺栎山笑道:“臣怎么能够跟康王等人比,皇上说笑。”
  他脸上带笑, 眼中却没笑。
  我再道:“你觉得朕在敷衍你?”
  贺栎山道:“臣怎么敢。皇上一言九鼎, 只是臣惶恐,不习惯罢。”
  他说得平常,也听不出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我权当他说的是真。
  “朕知道你爱花,御花园中你有什么喜欢的,朕叫人挪给你, 朕跟你一起去挑。”我想起来正经事,撩开罩了两层的车帘,冲着外面的太监道,“朕与安王一同去御花园,途中不用停。”
  太监一个接一个,将朕的话传出去。
  贺栎山脸上看不出颜色,道:“皇上说要给,却不问问臣敢不敢收。”
  “天雪玉兰你都敢收,朕的东西你有什么不敢收的。”
  到了御花园,我陪着贺栎山一起从东逛到西。
  夕阳将下,万紫千红风起刹那,摇摇摆摆浩瀚一片花海,皇宫之中奇花异草许多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贺栎山却能够说得头头是道。
  我说他喜欢,都拿去。
  他说他家里地方小,摆放不下。
  我于是说给他赏赐一座更大的宅子,旁边一个太监提醒我,说他安王府已经是城中最大的几座宅子之一。
  贺栎山道:“皇上只管赏,不管臣有没有功夫照看得过来。”
  我想起来我父皇赏景杉兰花的事,遂道:“安王且养,养死了,朕恕你无罪。”
  贺栎山便笑起来。
  此时他的笑,我觉得真心。
  “许多花臣虽然喜欢,但是只是在外面的景色中,臣觉得好看。有的东西适合放在身边,有的东西,就适合远远的看,在皇上的御花园中,好过在臣的陋舍,埋没了去。”
  他指着一株粉白的花,花朵不敌半个掌心大小,嵌在土种,两边有白玉雕刻的几座形态不一的娇憨小狮,更衬得那花娇柔,“譬如这株百里寻香,没有这些白玉作衬,就显露不出白的细腻,透出的浅粉,与寻常花不一样。”
  我道:“安王喜欢,朕把白玉狮子也赏给你。”
  他抬起头讶然看我。
  我道:“怀深风流潇洒,金银白玉最配你气度,只送花,确实不妥。除此之外,你想要什么,跟朕说,朕在宫里边给你找好的,赏给你。”
  同样的东西,宫里送的往往最好,外面找不到。
  贺栎山沉默片刻,笑道:“皇上眼中,臣是个俗人,只爱金银这些俗物。”
  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说许多话,我都得品一品才敢接。
  我想了想,道:“不是怀深是俗人,是朕只有这些俗物,拿得出手。”
  万千花树之中,他站在小池塘边,手从树伸在外边的一缕纤枝上滑下,一朵花瓣惊扰着落在他的肩头,他侧首,直直将我望着。
  朕再走近一点,替他拂去肩上落花,“朕只能赏安王这些,安王嫌弃,朕也没有法子。”
  他神色微动,眼中许多情愫,我一时也看不懂——
  也许只是这时候风大,夕阳余晖,折出来花叶在他眼中的光影。
  小池塘在风中波光粼粼地漾着,他没讲话,细密的光斑从树上荡下来,落在他的眉目之间,突然令我想起来很多年以前,国子监那一堵墙的墙角,大树下我跟他一起罚站。
  岁月不饶人,当年的许多人,还没见着老,就已经埋进土了。
  自我出征到现在,身边的人,你杀我我杀你,正当时的时候不觉得,回过头来看,才觉得剑影刀光,是我侥幸。
  令我如今觉得,身边许多人珍贵。
  “朕给你的这些,你若觉得不喜欢,你告诉朕你喜欢什么,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你开口,朕都去给你找,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就算朕欠给你。”
  贺栎山转过身,目光朝着池塘,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叫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恰恰臣想要的,皇上不愿意给。”
  “是什么?”我再向前两步,脱口就问。
  贺栎山将头转过来,“臣想要皇上一颗真心。”
  他话说完,旁边老太监弯腿抖了两下,抬起头来瞧他,又跟被火灼到一样,飞快将头低了下去,顺带后退两步。
  他这是句冒犯话,听在旁人耳朵里,是指摘我弄虚作假。
  无论我所做是真是假,他不该说。
  君臣有别,所以冒犯。
  我不由眉头一皱,道:“朕对你从来真心。”
  贺栎山看我良久,最后方涩道:“皇上登基之前许多事情,都是外面的人传在臣耳朵里的,臣半个字都没有从皇上口中听到。”
  果然,他在意这件事。
  我将身边的太监宫女都遣走,思虑良久,许多话在心头浮上去落下来,才艰难道,“许多事情,难讲清楚明白。一切并不是怀深以为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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