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我没有派人杀你。”
他冷笑一声,闭上眼睛。
我看出来,他想要嘲讽我这个时候还在说假话,不肯拿真面目对人。
“人是父皇叫来的。”
我说完,本来没有打算说服他,岂料他将眼睛睁开,单手撑住床上半身抬起来,就这样慢慢地侧着身子坐靠起来。
“父皇……”他开口,眼睛睁着,好像正在回忆什么,良久,他转过头来,对着我问,“父皇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不是他儿子。”
段景昭扯着嗓子笑,脸上却没有笑意。
我走近他床边,不由皱眉,“原来你早知道。”
我问他更多,他不再多说。眼睛闭上,假装没有我这个人。
我本来有一些话想要跟他说,现在这样,也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到我转身离开,走到房门口的时候,他又突然开口。
“段景烨。”
我转过头。
“当初我跟你说,你回京的时候派去城外杀你的是太子的人,其实我骗了你。”他斜看我,脸上既痛苦,又笑得诡异。
我心头一跳。
“杀你的人是父皇派去的。他替太子做的主,他要护太子登基,他担心你回来争夺太子的皇位。所有儿子当中,他最喜欢太子。你觉得我是假儿子,所以他要杀我,你这个亲儿子,挡了太子的路,他照杀不误。段煦正,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定在原地,段景昭继续笑,“父皇对你,比对我还狠。段景烨,你自己不觉吗?”
“你替他杀敌锄奸,他就这么对你。用得趁手的时候他就借你使一使,不趁手了恨不得你死,你有功,多少人差你远矣,可你偏偏是他儿子,我看了,都替你觉得冤枉。”
他说着说着,痛得发不出来声,本来撑着身体勉强起来,失力从床上滚了下去。叫进来大夫扶他,本王离开了承王府。
段景昭临到死还是跟从前一样,好争,不肯落下风。
他说的,不过想要往我心上扎针,我不应该信。
但他说这些的时候,我脑中想起来我进寝宫的时候,我父皇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是朕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伤太子。”
第62章
天底下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阴差阳错。
我抓了皇后, 让自己进宫的事情有一个说法,引出来另外一个情况——皇后本来要扶持我六弟继位,现在我二哥半死不活, 我六弟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据说, 甚至有大臣怂恿我六弟去外面避风头, 等我登基之后再回来, 免得我杀心盛, 把他捉出来也斩了。
我父皇吊着一口气,仍然不肯说要立谁为新的太子。
更遑论立什么遗诏。
林承之关在大理寺, 我去过几次,看着大夫治他的手——我站在走廊外面, 他不知道。他的手是被宫中侍卫打掉匕首的时候折掉的,不止是手, 还在他身上猛踹了好几脚,断了他一条肋骨。
大理寺的人要审问他, 被我拦下来, 说等他身体养好了再审,不然折腾死了,拿不到口供也死得敷衍,不能够为后生正法, 算大理寺办事不利。
大理寺的人被我说动, 暂时不动他。
我不愿意当这个皇帝,但是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没得选。退后一步, 谁都不可能饶我性命。
更何况最重要——林承之的性命危在旦夕,等不得了。
从大理寺出来,我立刻去了皇宫。入夜, 太监守在我父皇寝宫外面,不肯放我进去。
说没有皇帝传召,谁都不能见。
我破门而入,将我父皇惊醒,他看着我,也不意外,将所有宫人都遣走,问我来做什么。
我道:“父皇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我这句话大逆不道,哪怕太子和我二哥,争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在我父皇面前冒犯。
但说出去,我已经收不回来。
我跪在地上,“望父皇成全。”
“这皇位,你想要,便拿吧。”
他一甩袖子,疲累地闭上眼,又躺下去,一副不想要跟我多说的样子。
他不愿意写这个诏书,也不愿意立我为太子,他不愿意我名正言顺地继位。
太子死了,只有我和其他几个兄弟可以选,他知道只能选我。
他要我自己把他从皇位上赶下去,史书上记我这一笔,我段景烨得国不正。
段景昭所说,想来不虚。
他恨。
我站起身,俯视他。
“谢父皇成全。”
他倏然睁开眼,侧身看我。
“今晚父皇写诏,去当太上皇,明天儿臣就再不来叨扰父皇。”
天底下阴差阳错的事一串接着一串,写完诏书的第二天,我父皇薨了。
御医说我父皇本来就是强弩之末,能够撑到这个时候已经算是意外,另外还有一个人,同一天也死了。
那便是我二哥。
我父皇同意写诏书,还有一个前提,让我帮他办一件事。他听说我二哥没有死,要我动手把他杀了。
现在他们两个一起走,黄泉路上,说不定还能碰上头。
也不知道到时候谁胜谁负。
世上的恩恩怨怨,人死就消了,只留下活着的人替他们剪不断理还乱。
写诏书的事交给了万霖,他深夜被叫进宫来,我父皇口拟,他边写边改,觉得怎么样才算妥当,征询我父皇的意见。
我父皇觉得他啰嗦,就多嘴了一句:“写东西,你差林相远矣。”
说完,他那颗被病体拖累浑浊的脑袋这时候才清醒一样,脸色一下变了。
“林承之……”咬牙切齿,他拍了一下床板,咳嗽不停,“朕要将他千刀万剐!”
万霖手一抖,一滴浓墨晕在了纸上。
写废了。
他这种在朝中替我父皇办了这么多年事的老臣,这种事情上,不该犯错。我父皇一巴掌将他写过的诏书掀飞,“没有一个让朕省心的!”
说完,又开始咳嗽。咳嗽完他把我叫过去,连万霖也不避讳,指着我脑袋,吩咐让我去把林承之办了。
他说不能够留林承之活在这世上,走得比他晚。
我跪在他床前,我说这件事情还没有查清楚,说不定其中有什么隐情——他扇了我一个巴掌。
他骂我,我无动于衷。
他拿我没有办法,退位的诏书上,本来他应该写一些好话,无论对他对我,都礼数周全,等我当了皇帝,他也好过一些。
但他叫过来万霖,让他重写诏书,把之前写过的冠冕堂皇的话全都删了,只留下来几句明里暗里讥讽我的,最后再说自己龙体欠安,看中我当皇帝。
万霖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他不是怕我父皇,他怕我。
写完诏书,我父皇当太上皇了,他还要在朝中办事呢。
我跟我父皇,谁成全谁多一点,在外人眼里,可能反而颠倒过来。
我父皇看着他,本来气得牙痒痒,最后两眼闭上,一声长叹。
我道:“皇上让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
最后万霖写了一份新的诏书,删掉了之前许多,但也没有完整按照我父皇的意思办,模棱两可,末尾添上了几句,着重讲我身上有什么功绩,我父皇觉得这个皇位交给我,他可以放心。
我父皇走了,这么多皇子当中,景杉是哭得最厉害的那一个。
那天围在我父皇寝宫外面的人很多,只有我和其他几个皇子公主,一众妃嫔,还有朝中有些威势的大臣得以入内,众人跪在他床前哭,太医院许多人来来去去,确认他已经死了。
但仍有人不死心,觉得能够将他哭回来。
谁都不愿意先离开这个寝殿,也不愿意先站起来。
寝殿外面还有一些人,也跪着在哭,史官一一记着,谁来了谁没有来,那么多人当中谁哭得最厉害,谁喊了什么,说了什么值得记下来的。
最会哭的那几个,就可以记在史册上,寻常没有这个机会。
皇帝仁贤,大臣衷心,一段佳话。
我站出来,说可以了,我父皇的遗体不能久留在这里。众人遂逐个站了起来,还有的人仍然跪着在哭,身体哭没有了力气,还是本王叫人来拖走,才将寝宫留出来清净。
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对着我父皇床榻。
据说人死之后,魂仍然飘在周围,不知道我说这些话,他能不能够听见。
“父皇,儿臣不孝。你不能够原谅,儿臣明白。太子非我所杀,但他的死,也该有我一笔。你杀我的债我给你免了,你我两清,来世就不要再相见了。”
我说完,站起来去看我父皇的神色。
他必然是死了。
没死的话听见这些,恐怕又要跳起来扇我巴掌。
我将宫人叫进来:“敛尸吧。”
因为我父皇的病病了很久,所以他死得不算突然,宫里面一早就在准备他的丧礼,给他选好了皇陵的位置,棺材漆器,玉石象牙陪葬,一应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