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安县丞以及随从一众下属官员皆是恭敬万分应道。
苏逸揉了揉昏胀的脑袋,示意众人:“本县深知诸位劳苦,决计不会亏待了大家。此令需得速速安排下去,不可拖延!至于都水监那几位主子,本县便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否则,这一纸诉状状告朝廷,按察使司也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让他们自己心中掂量一下是非对错,再度行事。”
话音刚落,一名下官跌撞跑进:“苏大人。”
“怎么了?”
“殿下走了。”
苏逸身躯一震,下意识反问:“何时的事?”
“约莫半个时辰前。”那位下官终于捋直了舌头,轻轻喘着气,声音中还带着南泽的特色口音:“殿下去了官衙,没寻到您,便留下一封书信,先行离开了。”
离开了……?
第69章
苏逸回到冷冷清清的家中时, 忽地生出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他无事可做,又不想自己太过思念对方的情绪外露。
可无论走到哪里,总是能幻想出对方的身影, 翻身躺下不过数秒, 便能够清晰嗅到被褥上留下独属于谢明眴的木质香, 于是一些画面便止不住地冒出。
苏逸泄气的蒙住头, 几分钟后翻身坐起,打算走一走。
不巧。
没几步路,他便看见后院那几株山茶不知怎么变的蔫巴巴的。
苏逸的心一揪一揪的疼,试着挽救, 却悲催的发现自己竟不知从何处下手。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凋败。
又想起谢明眴的话, “山茶的花期很长”, 便下意识觉得还有救, 命人找了花匠。
花匠亦是束手无策。
又是一场空欢喜。
苏逸不想去管了,花有重开日, 与其担心山茶凋败,倒不如忧心一下自己。
连续整整七日, 他都没有再回家中,而是直接休息在了官衙。
房间虽小可五脏俱全,没有什么不知足的。苏月也跟他一同搬了过去。
前几日,他又亲自去了一趟堤坝, 负责监测水情的官员递来消息, 水位短有暂的回落,短期内应该不会泄洪水。
但苏逸知道, 这是京城暴雨间歇导致水位回落造成的假象,低估水位涨幅,下级官吏便更容易虚心大意, 偷工减料。一旦后续上游积水量抵达,便会形成二次洪峰,引发不可预估的后果。
众人本以为水位回落会让苏逸减少对这件事情的关注,却未曾想苏逸变本加厉,更加严格了起来。
果不其然,不过两天时间,水位又再次上涨,甚至高于正常水位。
苏逸今日晨起,便看到黑压压一片云,今日说不定要下暴雨,尽管早就已经安排下去各家各户将米粮转移高低,苏逸还是有些担心。
怕就怕大水来在深夜。
苏逸低声叹气,希望大水来时能够有所准备吧。
——
“水怎么突然涨这么快?”
南泽上游三县旁的一个小渔村中,一名七旬老汉蹲在青石板上,眯起眼,看着往日清澈的河水变得浑浊,又漫出黄褐色的泡沫。
他伸手,却捞起上游冲刷下的枯枝败叶,神色一僵,顾不得再去思考冰凉刺骨的水温,急忙站起身,匆匆往村里走,一瘸一拐。
不过半里路,他便冲着隔壁那家媳妇喊道:“要出事了!水要漫上来了!”
那女人似乎是不太相信,怀里还抱着哭的正狠的娃娃从屋子里探出头,扯着嗓子回应道:“前两天不是才下过雨,哪会这么快!”
“哎呀!”老汉脸色不佳,手指着不远处的河:“”你去看看就晓得了!那水都浑的不成样子了。”
那女人嘀咕一句什么,老汉没听清,但也猜得到:无非就是骂他疯子。
“燕子也飞那么低,'燕子贴地飞,大水漫过膝'啊!你忘了吗?那年也是这样,村里人都不在意,发大水才死了那么多人。”
看见女人终于有所松动,老汉气的一跺脚,似乎是怪她不争气。
“你还等什么啊,再拖就来不及了!”
像是被这一句话激怒,屋子里的男人再也忍不住,冲出来对着他破口大骂:“死疯子,你再瞎嚷嚷一句!发什么大水?!爹娘早早死了就别咒我们这些人!”
骂完就带着自己媳妇回了屋,木门啪的一下关上。
老汉浑身抖了一下,默不作声缩了缩肩膀,不再废话,瘸着腿转身就要往自己家院子里走,只是刚进门,便眼见得意识到家里的畜生也不太安生,大黄不停乱窜,就是安静不下来,他赶忙上前,还没说些什么,就被急匆匆跑出来的阿贵叫住。
“爹!后院的井里也忽然往上冒浑水!”
“坏了!”老汉一拍大腿,声音忽然拔高,头发还是散开,猛地一看,倒真像是个疯子。
他道:“怕是地下河也在涨,这可不是个好兆头。阿贵,你跑快些,快去跟村里的大家伙说说,把家里的粮食都往高处搬,别守在房子里,这水早晚要把房子都淹了啊!”
阿贵咬着牙,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喊人!”
——
天色暗的极其迅速,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其低,黑压压的一片贴着地,给人压迫感极重,风呼呼刮着时而乌咽,旁边的樟树落下枯叶,打着旋。
南泽官衙也算不上平静,苏逸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所以大水真正来临时,他已经有了充足的时间去做准备。
堤坝虽然已经加固,但还是不能完全确定它能撑过几日。官衙的人皆是震惊苏逸竟真的预料到会发大水,提前数日做好最完备的决策,减少损失。
苏逸站在衙门前的廊下,眉头紧锁,不远处主簿手中捏着不久前塘报送来的紧急消息:“上游三县急报,江水已经漫过江岸三寸,隐约有决堤之势。”
若是真决堤,估计南泽也撑不不过半日。
“粮仓那边呢?”苏逸低声问道。
“已经命人加固好仓门。”
苏逸走进房中,关紧门窗。
城东的居住地,坑低洼地,容易蓄存积水,较高的地方,遥遥往远处看,隐约可见林立的屋瓦。
如果洪水持续数日,那么开仓放粮都是难事。
苏逸表情沉重,他有些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脑海中忽然浮现谢明眴的身影。
他随手抽出一张信纸,提笔就写。
这么些天来,苏逸基本上一天两封书信,什么屁大点的事情都要写进去,但向来只说些开心的,并不敢让他知道自己身体又变差了几分。
谢明眴不在,苏逸更是吃不下饭,又被修建堤坝,库银粮食这些关乎民生但是极其琐碎的事情缠住,脱不开身,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
单薄,脆弱。
官府众人也皆是知晓,这位新来的知县大人虽然看起来病怏怏的,给他那张艳丽的脸增添几分柔和,可做起事情来雷厉风行,毫不含糊,若不是每次都是以咳声止住话头,定是要严谨地数落他们办事不严和工作中所出现的纰漏。
等到这封家书写完,苏逸递给属下:“将这封信送出去,安排官员,带领百姓有序撤离。”
下属抱拳:“是。”
外面竟又开始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衙门里的官员披着蓑衣,踩在青石板上的泥浆窝中,急促的敲着铜锣:“铛——铛——”
“奉县尊大人令!所有百姓,即刻撤往西山高地!”
里正挨家挨户的拍门:“快走了!快走了!水头离这就差三里了!”
不远处,水浅浅上升,不少百姓用麻绳将孩子捆在背上,一手拽着装有干粮的包袱,一手又揣着祖宗牌位,瘸腿的马驮着快要发霉的被褥,老少搀扶着,等到浑浊的水漫过脚踝,漫过门槛,人群就像是虫蚁群一样慢慢蠕动。
苏逸心中急切,又吩咐下官再多催促一些,他的官袍下摆已经沾满泥浆,一脚深一脚浅的往西山赶。他们寻了处破庙,那破庙算不上小,能容纳约莫二百来人,不过这样仍旧略显拥挤,妇孺老幼皆是挤在庙中,青年男子全都守在庙外,遥遥地望着不远处的黑河。
苏逸盯着远处的堤坝,庆幸加固过后刚好能撑过他们全部转移完毕。堤坝裂开只发生在一瞬间,黑泥迸裂出一道三丈左右的喷泉,然后再是猛如凶兽的洪水,像是一堵移动的青黑色城墙,铺天盖地的朝人压来。
天际很快闪过一道白痕,像是有人用刀剑在灰蒙蒙的云层中划开一道口子。
“轰——”
闷闷的雷声贴着地平线响起,紧接着便能看到那道白痕膨胀成翻滚的银线。
真正的洪水抵达了南泽的时候,不过只有眨眼间的功夫。远处的乡村、小镇,被昏黄的洪水吞没。
“我们的家...”
众人沉默着,不知道是因为这让人震惊的场面,还是他们生活了许久的黑瓦泥房,终于完全淹没于这场早有预料的洪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