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一名拄着拐杖的老者,颤颤巍巍地开口:“这样的洪水,人的一生见过一次就够......我见过两次。”
  “我还小的时候,监河的那老汉是个疯子,平日说话都说不利落,他和亲爹上山采草药,他爹摔下山死了,自己成了瘸子,亲娘被噩耗砸中,不久也去了,媳妇命不好,生孩子的时候也死了,老汉只有一个儿子,他的儿子叫阿贵,二人相依,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但是意外发生了。”
  “那是我记忆中,南泽第一次真正的发大水。”
  “发大水的前一日还出着日头,可是那老汉急冲冲的跑来,告诉村里人,说要发大水了,让人赶紧跑,没人听他说话,都觉得他是在发疯。阿贵去喊人的时候,也没人信他,只觉得天气差了些,一时不察,失足掉进河里,被大水冲走了,连尸体都没见到。......我和伙伴在西山打鸟窝,等到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村子都没了......那老汉我也没再见过,只知道大家都叫他疯子,瘸子。”
  “后来呢?”
  “后来,洪水退下去,所有没能逃过那场洪水的人,都被泡的面目全非,幸存者不过十之一二。”
  “还未喘两口气,灾祸又至,先是村里有第一个人呼吸急促,继而咳嗽不止,浑身起满红疹,此症状传染极快,一人染疾病,举家皆病。不过旬日,那些从洪水中侥幸逃生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又死了大半。”
  “那段时间,尸骸堆积如山,无处掩埋,腐臭漫天,只能一把大火烧了,曹操了事。最后活下来的,不过寥寥几人。”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只是一场大水......”
  “是啊”,苏逸的声音打断老汉,众人视线皆是投掷在这位新任县令身上。
  他道:“只是一场大水。”
  “又不只是一场大水。”
  第70章
  “天地不仁, 良田百亩,房屋瓦舍皆没于此。可本县用头上这顶乌纱帽和自身性命做保,”苏逸正色:“等不日退水, 定会让大家尽快恢复正常生活”
  “这话说的轻巧, 我们又如何信你?”
  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 接下来便是千千万万条附和。
  “是啊, 上一任知县别说赈灾了,饭都吃不饱了还要收税...”
  “当了官嘛!说什么都会有傻子跟着信,等真到了那个时间,力也出了, 活也干了, 却什么也落不到。”
  “家也没了, 田也被水淹了, 哪里还吃的起饭?”
  “赈灾粮又能撑过几日呢?成千张嘴都等着吃饭呢!”
  或许是大水过后悲观压抑的情绪让他们无法再正视面前这位新任知县,或许是在死亡面前, 活下来显得最为重要,所以他们愤愤不平, 同仇敌忾。
  还未曾反应,苏逸便被一众侍卫拦在身后。
  苏月更是拦在他身前,怒目圆睁,望向这些人, 疾声厉斥:“你们这些泼皮无赖, 当真不知好歹,若不是大人辛辛苦苦治理水患, 你们哪里还会活着站在此处?!早已经被大水冲走,尸骨无存了!”
  安县丞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有些焦急:“苏大人, 您又何苦说这些!这些愚昧无知的穷苦百姓根本不会在意您付出了多少,更不会心生感激,他们只会把您所做的一切当作理所应当!”
  苏逸垂首:“好了,这件事莫要再提,不论如何我已经说过,他们如何去想,与我也无甚关系。现如今的要紧事是派人疏洪,若是快的话,估算着七日便可退水。”
  “这...人手不够,该如何是好。”
  苏逸望了一眼还在小声嘀咕的人群,不乏青壮年劳动力。
  “这不就有现成的?”
  ——
  黑压压的天色终于放晴,下了西山,人深一脚浅一脚踩进泥泞的官道中,被挤搡的人群推着向前走,疲惫至极。
  县衙的差役敲着铜锣吆喝:“奉县尊大人令!凡壮丁皆赶赴河堤修筑堤坝,一日两顿粥饭!”
  听闻此消息,所有人都激动了起来,不少衣衫褴褛的灾民收拾好,挑着扁担,推着独轮车,就往河堤的方向赶去。
  很快,河堤上人头攒动,就连白发老丈都来亲自运送泥沙。
  堤坝缺口处水流仍旧湍急,好几个身强体壮的汉子腰间缠着麻绳,跳入水中打桩固基,岸上不少人合力拽着绳子,以防人被激流冲走。
  苏逸就站在不远处,他身体一日比一日差,现如今只是往那里一站,便不停的咳嗽。
  一旁的下属拿着登记的小册子记录出工人数,闲下来的时候眼神止不住的往苏逸身上看去。
  他手中仍旧捏着帕子,面色苍白,看起来随时就会死掉。
  他已经好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此时距离洪水已经过去七日有余,离谢明眴离开大约也已经有了半个月,或许此刻刚到京城,还未来得及处理京中事宜。
  苏逸没忍住,又咳嗽一声。
  他忽略过那一抹血红,将帕子按进手心,转过身子去问:“多少人了?”
  那下属听苏逸忽然发话,着急回答:“回大人,约莫五百了。”
  “粮仓里的米粮还够吗?”
  “按照这个势头下去,约莫只能撑七八日。”
  “赈灾粮何时能到?”
  “还没收到消息。”
  苏逸静默一瞬,转头望向河堤:“你说,我会熬过这关吗?”
  那下属极其诧异,似乎是没想到苏逸会这样问他,他讨好般的回答:“前几年洪水还不如这样凶猛,只是淹了田,南泽的百姓连饭都吃不起。苏大人来了后,不仅带我们修建堤坝,还发放米粮,要是之前,哪里会有这种好事!”
  苏逸轻轻顿首,似乎是对这件事情不意外,恍惚间,他看见不要远处粥棚,似乎有什么意外。
  此时已经午时,饥肠辘辘的灾民们已经排着队等待施粥。不知道是谁先吼出一句:“这米汤里面这么少的米,是来糊弄我们的么?!”
  “前几日还能下得去口,现在连米都是霉的,这还叫人怎么吃?!”
  “朝廷不是拨钱了吗?!怎么就给我们和这些吃这些东西!我呸,什么拿着自己拿顶乌纱帽作保,钱早被他吞干净了吧?!”
  此言一处,粥棚附近混乱了起来。
  不远处的衙役见状,上前两步先将闹事的人摁倒在地,却又听见他们哀嚎:“敢做不敢当?你们只会欺负老百姓?!”
  苏逸眼尖,自然也注意到那边的动静,刚想问发生了什么,安县丞便匆匆赶了过来,拦住他:“苏大人,别往那边去了,都是一群刁民,什么都要埋怨。”
  “没做多少工,反倒在这蹭吃蹭喝,”安县丞冷言。
  苏逸低低应了一声,目光挪开。
  粥棚这里,哄闹声四起。
  “是啊,若是真的将米粮都用到了百姓身上,哪里还需这般遮遮掩掩?”
  “说了两句就要捂嘴,好大的官威!”
  “我们累死累活在这里做工,吃不饱饭就算了,还不允许我们说些大实话了?!”
  “你们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十指不沾阳春水,那个新来的知县,我呸,长成那个狐狸精样儿,倒不如说是卖屁股的!”
  被掼倒在地的男人还喋喋不休说着什么,就听见原本哄闹的四周,突然间安静下来。
  诡异般的安静。
  他抬头,看见那张被自己称呼为狐狸精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
  苏逸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淡淡道:“容貌不能成为评价一个人的标准,更不是你空口污蔑,凭空生事的依据,我本以为这是连三岁孩童都知道的道理。”
  “这么想卖屁股,那你去吧。”
  苏逸挥了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送去狱中,等今日劳累一番的大伙回去,谁看中了,便八抬大轿把你抬回去。”
  南泽民风淳朴,自然也将男男相交一事看的格外开放。
  苏逸虽然只是嘴上说说,并不打算真的这样侮辱对方,毕竟他只是口头上说了两三句。
  可是那男子却下的屁滚尿流,他要是真的被扔进狱中,任由那些下等囚犯玩乐,这辈子就真的毁了。
  于是哭天喊地地想要挣脱开衙役,嘴里哀嚎:“大人,大人,是小的无凭无据,一时鬼迷心窍,这才说了大人的坏话,大人,求您饶了小的一命...”
  苏逸垂眼。
  安县丞跟在人身后,看着苏逸表情变化,急忙招呼下人:“还等什么啊,快把人带走啊!别在这碍了知县大人的眼...”
  剩下几个附和那汉子的人,也呆坐在地上:谁会想到知县大人竟然会亲自出现在这里。
  “各位父老乡亲们,请不要担心,”苏逸声音轻柔,听起来便很能安抚人心:“朝廷的赈灾粮还没有送到,粮仓里的粮食只能撑过这段时间,并且由于大水,粮仓不可避免的坏掉一些粮食,请大家稍微体谅...”
  苏逸说完这些,众人才终于肯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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