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洛将军是国家的栋梁,又是先帝、陛下都认可过的大唐军神,陛下看重些,也无可厚非。”相王温声道,“只可惜青海相隔千里,谁也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古来名将多半享年不永,何况又是惊才绝艳如洛将军。”太平公主轻轻叹息一声,“洛将军今年二十八岁了吧?”
相王懂得她的未竟之言,汉代的骠骑将军霍去病不也是在这个年纪英年早逝的吗?但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附和自己妹妹的话。
两人各自乘上自家马车,在路口处分道扬镳。相王跳下马车,唤来自己的长子李成器:
“成器,你看看,那封耀卿自青海写来的信在哪里?”
第257章
几日之后, 相王李旦领衔上奏,以洛北病重,不能总领军事为由, 要求朝廷撤换青海前线的唐军主帅。
长安城的朝堂顿时炸开了锅, 满朝谁人不知与相王深有渊源的裴耀卿正在青海当监军御史,相王主动挑头上奏,岂不是说明洛北确实已经病重,命不久矣?
这一年的长安多雨,几度不停, 就在这一片阴恻恻天空下,宰相们围聚在政事堂讨论这道奏疏。
同样是御史出身的宰相张孝嵩第一个出言反对:
“我与洛将军素来亲厚,当年在西域, 追随他翻天山,越荒野,以洛将军的性格, 便是真的病重不能视事, 也会提前安排。何以兵部没收到他的奏疏,倒是被相王一本捅了上来呢?这不合常理。”
他手指虚点在桌上,说这话时不看那本奏疏,只高高地昂着头与中书令萧至忠对视。
萧至忠知道他常在边境, 对洛北素来信任,但还是为他不加掩饰的“亲厚”二字捏了把汗。他扫视了一眼旁侧, 担心有人要开口发难,先把话头堵上:
“孝嵩这话说得也绝对了些,洛将军又不是神人, 安能料到自己病重不起?不过,因为一本奏疏轻易撤换主帅, 不是明智之举。我的意思……不如派个人去青海看看。”
“若是陛下应允,我愿意跑这一趟。”
久久不言的岑義开口。他便是当年那个为五王读弹劾武三思的奏疏而被逐出朝堂的倒霉人,本也是个长于文采的名士。后来武三思失势,他就又被召回了长安。如今也在宰相之列。
与他同是中书舍人出身的苏颋笑道:“岑相公,要去青海,应当由我这个熟悉道路的人去嘛。”
他这句话在一片愁云惨雾的政事堂内激起了一点笑声。气氛忽而缓和下来,只听到窗下雨打芭蕉的清脆声响。
萧至忠捋了捋胡须,打算在奏疏上写下宰相们的主张。偏生这时,户部尚书毕构开了口:
“萧相公,我看这不太妥当吧?”
萧至忠皱起眉看他,毕构却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来到众人之前:“远隔千里,要派人前往,再上书回奏,一来一回也要两三个月功夫。大军在青海前线耗费无数,这个支出,谁来承担?”
这是有备而来。张孝嵩心头一紧,面上却不能表露——在长安待的时间越久,他便越来越学会了不露声色,但他的目光已经瞥向了一边。
那是兵部尚书兼前任相王府长史姚崇的方向。
不出他所料,姚崇手中的青瓷茶盏与檀木案几相触,发出一声清响。
“户部的数字要计算清楚,江山社稷的安危更要计算清楚。”他环顾四周,看向众人,“洛北若真如相王所言病入膏肓,吐蕃铁骑闻讯南下,谁能阻挡?”
窗外惊雷照亮了不远处含元殿的鸱吻,张孝嵩轻轻叹了口气,沉默下去。萧至忠也不得不再度出来说话:
“姚相公说的是,江山社稷为重,我们这些人,都该好好考虑考虑。”
金雕展开双翼,穿梭在碧蓝的晴空之下。洛北伸出手臂,让它落在自己的手臂上,金雕却一直不肯下落,直到骨力裴罗从帐内搬出那只大架子,才安然落了下去。
“你是该多吃些东西了,乌特。”阙特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他:“金雕都怕把你压折了。”
洛北无奈地笑了一声,并未接话。他低头自金雕爪间取下铜管,展开的字条被山风刮得猎猎作响。
“朝廷那边终于有动作了,他们打算以薛讷为正,高仙芝为副,到青海来接我手中的兵权。两位将军现在都已经离开了长安。”
“长安的贵人倒是会挑时辰。”阙特勤听见“薛讷”二字,鼻间溢出声冷笑:“现在来接任统帅职务,大概能赶得上与吐蕃人的最后一战。”
“不,他们赶不上。”洛北将密信撕成碎片,扬到空中,好像一场小小的雪,“逻些城和吐蕃人的忍耐都快到了极限,最多五日,除非吐蕃赞普肯接受失败的结果,不然他一定会出兵。”
金雕振翅而起,掠过吐蕃大旗时投下一片黑影。
与洛北的军队僵持到二月初,吐蕃人的大营中已经是怨声载道。贵胄头人们要错过春日的节庆和典礼,庶民和奴隶们要错过农耕放牧的好时节,逻些城的盐价依旧居高不下……
“若不是赞普在这里,我军月余之前就要起营啸。”韦·绮力心儿深深叹息一声,“只是赞普,再耽搁下去……”
“大论说的有理。”赞登脱脱玛柔声劝她的儿子,“您是高原上的赞普,应当早点回到逻些城的雪狮子王座上去,不该在前线僵持。”
“母妃为什么这么说?”赤德祖赞望着她,“您分明一直希望我做个父亲那样的英雄。”
赞登脱脱玛望着她的儿子,心底却止不住地涌上悲伤:
她的丈夫杜松芒波杰,人人都称他是英雄,是伟大的赞普。
他杀了威胁雪狮子王座的论陵钦全族,平定了诸多叛乱,打赢了许多战争,可最终也死于一场叛乱之中——究其原因,便是他太沉醉于四处征伐,忘了政治有时候比军事更管用。
但这话,她过去不能和自己的儿子说,现在就更不能同自己的赞普说:
“会盟之日就要到了,您刚刚接受尊号不久,应当四处巡游,接受臣民的赞美。”
“我这样丢弃土地、节节败退的君主,还能接受他们什么样的赞美?”
赞普的金帐陷入一片沉默,一众将领各个低头不言。
“我不接受就这样撤军。”年轻的赞普丢下一句话给他的御前大臣和将军们,“后天,我要亲自率军,全力进攻唐人的军队!”
第三日晨雾未散,吐蕃前锋果然向山推进,赤德祖赞的大旗映着朝阳,自山脚步步攀登而上。
洛北与他的将军们都立在城头望着吐蕃人向唐军逼近。吐蕃军队漫山遍野,似乎月余前的交战未给他们造成损伤。
“吐蕃人真是在赌博了。”李嗣业凝眉感叹,伏俟城、乌海以及月余前数场大败之后,吐蕃人竟然还能有这么多军队可用?
阙特勤抱着手臂:“他以为打仗是靠人多赢点吗?大帅,请你下令,我去教训他们一下。”
“不。”洛北摇了摇头,转身示意传令官打出旗语。
三百架蒙着棉布的大车次第推出,车辕上由铁锁相扣,就成了拒马。
冲在最前的吐蕃骑兵撞上铁链,战马悲鸣着栽进壕沟,后阵收势不及,层层相叠,山下人马尸骸顿时堆成一片。
韦·绮力心儿勉力在阵中稳定局势,他连连呼喝数下都不起作用,心知此事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边缘。他唤来自己副官,高声下令:“带几个人到两边,谁再慌乱,立刻杀掉!”
鲜血终是帮助吐蕃人稳定了局势,吐蕃大军各自从侧边绕过这条防线,向唐军营地杀来。
“放石脂水!”
传令官一声令下,投石机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数百只陶罐在晨光中划出百道弧线,撞到地上和人身上时发出清脆的声响。自那陶罐之中流出的是黑乎乎,黏糊糊的刺鼻液体,沾得吐蕃人身上、马上到处都是。
“这是什么东西?是唐人的妖法?”
赤德祖赞华贵的织锦长袍上沾了不少,怎么拍打都无济于事。
“赞普!那是——”赞普身边的侍者凑过去替他处理这片污渍,却在抬头的不经意间看到高处一个玄甲金瞳的将军挽弓如月,箭尖正朝着自己的方向。
弓弦在空气中发出轻微铮鸣,下一瞬,鸣镝破空而去。
那支鸣镝呼啸着掠过赞普头顶,直直将吐蕃大旗射落在地。
唐军和苏毗军队的欢呼声震天动地。赤德祖赞却脸色发白——
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曾听人说起能射落星辰的乌特特勤的故事。现在,故事里的传奇人物就站在那里,成为了他的敌人。
数百支火箭跟随鸣镝的方向自唐军阵地飞来。吐蕃人的惊呼尚未出口,燃烧的箭矢已如流星坠落。
“轰!”
石脂水触火即燃,霎时间山间腾起百道火蛇。沾着黑油的皮甲化作流动的火衣,战马嘶鸣着将背上火人甩落,火团滚入人群又引燃新的哀嚎。晨雾被火光映成血红色,焦臭混着硫磺味在山谷间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