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两人你来我往地争辩几句,手上却不停。阙特勤夺过吐蕃战旗裹住弯刀,舞作一团赤云,逼退从侧面逼近的几个吐蕃军人。
李嗣业陌刀插地,竟单手夺走一面盾牌掷向敌阵。
再前进便要到赤德祖赞所在的中军,唐军却突然鸣金收兵,阙特勤和李嗣业对望一眼,谁也不说话,各自回营。
吐蕃大军也开始后撤,两军之间留下一地血色,在残阳的映照下格外显眼。
第256章
一枚黑棋被放到了棋盘的天元位置上。
李嗣业拿着白棋举棋不定, 把盖在腿上的大氅内衬的皮毛捋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要用眼神求助侍立在洛北身后的王训。王训只管眼观鼻,鼻管口, 丝毫没有指点的打算。
正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 阙特勤带着一阵寒风从外间走了进来。他即刻起身,也不在乎大氅的边缘扫乱了几枚棋子:
“阿阙将军,怎么样了?”
阙特勤略挑了挑眉,似乎很惊讶他这么叫自己,但被洛北目光一扫, 就没问出口:“吐蕃那边没有动向。我们派去的使节他们也不理睬。”
“大帅。”李嗣业脸上的急切溢于言表:“如果吐蕃人重整旗鼓,再来围逼我军怎么办?”
洛北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太心急了,嗣业, 坐,该你落子了。”
“大帅!”李嗣业被他这句话硬按下来,胡乱下了一手, 又急急忙忙地追问道:“不如我率陌刀队前去袭营, 逼吐蕃投降如何?”
洛北本在思索他那手胡乱的下法,闻言才抬头看他:
“你手中最多五百人,吐蕃有数万之众,便是以一挡十, 也不够吧?”
李嗣业偃旗息鼓,只把目光瞄向阙特勤。阙特勤走到大帐中挂着的地图前, 伸手丈量了一番自河源郡到苏毗的距离:
“不如叫哥舒翰率兵来援,他手中兵力充足,可以为我们博几分胜面。”
洛北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今天这盘棋是下不成了。王训, 你的看法呢?”
“我……?”王训不防之间被他点了名字,一时手足无措。
洛北手下一众将领性格不同, 王训同郭知运这样内敛稳重,或者慕容曦光那样年轻狡黠的更处得来些。
但这一次,不知洛北出于什么考虑,带来的是两名战功赫赫的悍将。
王训和全军上下的大部分人一样,对这两位大将有些发怵:
“我觉得……可以在大小勃律上做做文章。”
洛北“嗯”了一声,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说下去。”
“大小勃律是我国之西门,亦是吐蕃人的后腹之地,若我军在此地动作起来,吐蕃人必要回援逻些城。”王训被他肯定,双目放光,说起话来胆气强了不少。
阙特勤犹豫道:“自大小勃律仰攻逻些么,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要知道此地地势极高,山脉险峻,对我军来说……”
王训见洛北微微颔首,面上也露出难色:“可若是我们不这么做,吐蕃赞普背靠其腹地的后援,会长长久久地和我们打下去。”
说到这里,三人都沉默下来,谁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片刻之后,还是阙特勤看向洛北:“那乌特,你的办法是?”
“我的办法是,没有办法。”洛北笑了,金色眼眸里闪动一点狡黠的光,“不是每一仗都能靠将帅的个人能力决定胜负。战争本质是政治的延伸,是两个国家,两支军队在赌自己的命运。换句话说,不仅吐蕃前线会受到逻些城的影响,我们也会受到长安的影响。”
“好在现在时间还站在我们这边,”他重新坐回棋盘前,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等别人落子。”
隆熙三年的冬末春初,天气阴沉,极少见阳光,在这个虫草不发的春日里,长安城被笼罩在一片冷肃之中。
年前年轻的皇帝李重俊突然病重,由相王代为监国,吓得常年云游四方的太平大长公主也回了长安。长安城这池幽深的池水,便泛起深浅不一的涟漪。
今日大臣们去太平公主家集会,明日臣子们又去相王李旦家打马球……朝堂上也是如此,相王与太平公主政见不一时,连皇帝也难以开口劝服两人。
“洛北还是没有消息吗?”脸色灰败的李重俊坐在御座上,神情郁郁地望着眼前一片茫茫的草原。他的三个年幼的儿女正由女官们看护着,与一众贵胄世家的孩子们玩耍。
在皇帝宝座身侧的宦官闻言,率先跪倒在地:“陛下,奴婢几次三番派人带着陛下的金牌去青海,都不见洛北将军的踪影,据褚夫人说,洛将军身染沉疴,不能起身,只怕是……”
“胡说!”李重俊喝了一声那宦官。
他顿时瑟瑟发抖,把原本下弯的身体变得更弯,几乎要贴到宫中的御道上:“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不敢虚言欺瞒陛下,奴婢不敢……”
他连连叩头,叩得自己额头上染了红也不肯停下。
李重俊听得心烦,挥手喝道:“好了!洛将军是大唐军神,自有天命在身,尔等再在宫禁中胡诌他的生死,朕绝不轻饶!”
他最后刻意提高了声量,吼出的话却有些破音,一阵风来便把他吹得咳嗽起来。周围的宫人又三三五五地围上来,求他早日回宫休息。
正在一片混乱的时候,太平公主与相王联袂前来求见了。
李重俊登位之时,对这两位曾经手握重权的父辈施以厚恩,赐给他们许多田地与财产,却通过一系列复杂的人事变动,把他们手中的权力尽数抽走。
禁军挤满了皇帝和洛北自军中拔擢的将校,把太平公主的驸马武攸暨和相王李旦的禁卫大将军职衔变成了虚衔。
政事堂的宰相们也迎来了一批大轮换,有与太平公主交好的萧至忠依旧留任中枢,有与相王亲厚的姚崇增补中央,还有张孝嵩、苏颋等一批青年才俊趁着这股东风成了宰相——
朝堂动荡如此,太平公主立刻反应过来,立刻自发请命,要散尽家财,兴办女学,并请皇帝准许她前往四方游历,远离长安。
相王反应比她慢一步,又没能按住自己的三子李隆基。在那场失败的政变之后,他从此只能留在长安,做名义上的皇叔和实际上的囚徒。哪怕李隆基死于软禁之所,也未能改变。
这一切本来应当是大唐拨乱反正的开始,是李重俊稳固自身统治的开始,但李重俊的猝然一病,把这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他实在懒得和这两位皇姑皇叔虚与委蛇,但太平公主和相王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见过陛下。”
“见过陛下。”
“相王叔,太平姑妈请起。”李重俊示意宫人上前搀扶,“今日怎么想到来宫中看朕?”
相王和太平公主对视一眼,还是相王先开口:“是为了三月份的春闱。春闱取士,是国家定例,按照规则,陛下应当亲自在殿中主持殿试。但臣子们久闻陛下久病,不知道陛下可否……”
相王说到一半,骤然停住,又躬身道:“臣等都希望陛下能早日康复,只是这出席与否,还请陛下……”
“朕会去的。”李重俊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扶手,打断他那一堆循环往复的铺垫,“请相王叔转告礼部,按照朕要出席的仪式准备。”
相王得了他的准信,躬身一礼,不再说话,李重俊得以侧头问太平公主:“太平姑妈也是为了此事而来?”
“臣只是想来看望陛下,见陛下容光焕发,臣就放心了。”太平公主道,“我那里还收了不少我从江南带来的特产,最是适宜春日,恳请陛下抽空踏足我府中一观。”
李重俊有些心动,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头疼打断了他应允的姿态,他靠在宝座上,用手指揉着脑袋:“朕知道了,有空会去的。”
气疾、气疾……这折磨过李唐历代君主的疾病现在又来到了他自己的头上。他无可奈何,也无计可施。
“是。但见陛下平安无事,臣等就可以回去了。”太平公主察言观色,率先告退。
相王也紧随其后,两人走出皇帝的视线范围之外,太平公主才伸手召来一个小宦官:“陛下为了什么事情发了鱼公公的火?看他头上,好吓人呢。”
那小宦官本不想开口,但太平公主和相王都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也容不得他想什么辞让之词:“回禀公主殿下,好像,好像是为了洛将军的事情……”
“洛将军?什么事情?”相王抢先开口。
“好像是鱼公公说洛将军病势沉重,不能及时回朝,陛下不高兴了。”那小宦官吞吞吐吐地说到这里,终于不敢继续往下说,佯装侧面看了一眼:“我师父叫我,两位贵人饶了我吧!”
太平公主倒也不至于和这么一个内侍为难,她挥了挥手,放这小宦官离开,才同相王一道出了宫城。
直到走出宫门外,看着街边新发的柳枝,太平公主才忍不住感慨:“陛下也变得孩子气起来了,从前他是从来不信什么忌讳之类的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