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保护赞普!撤!快撤!”韦·绮力心儿挥刀劈开着火的战旗,却见侍从官突然将赤德祖赞扑倒在地。一支鸣镝擦着赞普的金冠掠过,将后方举旗的百夫长钉死在焦土之上。
就在这时,阙特勤的骑兵和李嗣业的陌刀队趁机从侧翼杀出,吐蕃军队已经方寸大乱,除了逃跑什么都顾不上,被两军这样一追,顿时溃退。最混乱的地方,吐蕃军人自己挤作一团,把最外侧的数人挤下了山道。
捷报到达青海唐军大营是第五日的清晨。当传令兵喊着“有捷报——”跑过营帐之时,连裴耀卿都忍不住出帐张望:
“几百对几万,这样也能打赢?”
身边的士兵不知他身份,见状拍着胸脯和他夸耀:
“那是,我们洛将军是神明降世,那些吐蕃人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哼,长安还要派人来换掉洛将军,这下好了,仗打赢了,长安的宰相和皇帝应该知道到底谁是忠臣了!”
“有人要来换掉洛将军?”裴耀卿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
“是吧,你也觉得不能相信。哎,你去哪!”
那士兵的声音已经被裴耀卿抛到了脑后,他发足狂奔,不在乎他人阻拦,一路闯到褚沅帐前。
“请您在此稍候。”守门的卫兵拦住了他,“褚夫人有要事处理。”
“我有要事要见褚沅,叫她出来见我!”裴耀卿吼道,“我还是朝廷委任的监军御史,凭她一个掌书记,拦不了我!”
“罢了。”褚沅的声音幽幽传来,“你放他进来吧。”
裴耀卿整了整身上的衣袍,大步流星地迈进营中,褚沅正在看几封信件,见到他只是抬头一望:
“我真要问问王公子是怎么看护犯人的了,平日散漫也就算了,这样的时候,竟让你就这样闯到了这里。”
“少废话,褚沅,你是不是换了我的信?”
第258章
褚沅将手中的信件往案板上一扔, 似笑非笑地抬头望着裴耀卿:
“裴御史未免对自己太没自信了些。你为相王府编织的那一套密语徽记何其严密,我纵是有通天的本事,一夜之内也解不出来啊。”
裴耀卿闻言一怔, 自李隆基政变失败被杀之后, 相王府风声鹤唳。
为了保密,也是为了互相联络,他替相王编织出这套严密的体系,用于相王和心腹之间互相联络。此事何其隐秘,就连相王都不敢让自己的孩子们知晓……褚沅怎么会知道?
但此刻发问, 便是向褚沅示弱。他抿紧了嘴唇:
“褚夫人好高明啊,如今薛讷离朝,又带走了一个可能掣肘洛北的高仙芝。长安城里的那些禁军、军士又会被那些唯洛北马首是瞻的将军们掌控。现在陛下想杀相王, 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了。”
褚沅笑了一声,环抱手臂看着他:“看来裴神童还不算太笨。”
“为了做成此局,堂堂大军统帅、大唐军神肯在阵前受伤中毒, 你褚夫人一个弱质女子敢在隆冬腊月奔赴千里。我们输得不算冤枉。”
裴耀卿摇了摇头, 似乎是不甘心,还是抬头定定地看着褚沅:
“但我就是不明白,那套体系如此严密,你如何能调换信中含义而不被相王发现呢?”
褚沅起身走到案上摆着的瑞兽香炉之前, 用铜签拨了拨灰尘。大帐中开始弥散一股温润的甜香——这大概是这位虞国夫人千里迢迢从碎叶带来的。
“有个简单的解释,只是你不愿相信。”她留给裴耀卿一张侧脸, 连目光也不肯偏过去半分,“相王不信你。”
这轻轻巧巧的半句话激得裴耀卿忽而暴起,他上前半步, 几乎要迫到褚沅面前:“不可能,相王与我君臣相知十余年。当年若不是他慧眼识珠, 我还在秘书省当正字。”他从腰间扯下一串玉佩,“你常在御前,应当知道此物。”
褚沅看着他,眼中竟带着同情:“我知道此物,这是当年武李两家明堂盟誓之后,女皇赠给在场的皇亲贵胄的。李家持有此物者是太平公主与相王,武家则是武三思……可怜,你竟以为相王把此物转赠给你是表达欣赏?”
裴耀卿愣住了。
他想说,你不知道当时相王饱受怀疑身无长物,家财无几,唯有此物最为贵重吗?
他想说,当时武李两家已经结盟,有此物相赠便代表了相王对他的重视。
他想说,当时相王拉着他的手:“我身家性命皆托耀卿,何惜一块小小信物?”
但他只是张了张口,干巴巴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太小看相王了。当年女皇力主武李联姻,饶是太平公主与先帝都不得不与武家结亲,只有相王一个人逃了过去,连子女们也未有与武家走得亲近的。”
褚沅语气温和:“这还不能说明相王的手段?”
“这与我……”
裴耀卿张口正要辩解什么。褚沅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她挥手将裴耀卿的话断然截断:
“耀卿,你好好想想,古来贤君明主,皆是敢于承担之辈,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相王和他的父亲一样,只知道躲在幕后玩弄权术,他算什么明主?!”
她看着裴耀卿迷茫神色,干脆站起身来与裴耀卿对视:
“你好好想想,他把你派到青海来谋刺洛将军,是已经做好了把你丢出来承担这些将军们的怒火的准备。结果,一个‘本应死去’的人,活得好好的不说,还能给他写信——他怎么可能相信你的话?”
朔风吹起帐外帅旗飒飒作响,裴耀卿伸手扶住了大案,他看着褚沅,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你胡说……”
褚沅自他身侧走过,掀开了帐帘。王翰正在帐篷之间奔走,和所有人打听裴耀卿的下落。
帐中瑞脑香雾陡然被风搅散,裴耀卿踉跄着跌坐在胡床上。腰间玉佩撞在鎏金扶手上,发出清脆裂响:“可他对我,置生死、托心腹……”
“所以他才要你到青海来,学荆轲、聂政。他想要你死。”狂风之中,褚沅广袖翻卷如鹤翼,“你见过太多不该见的事,听过太多不该听的苦。等他登基当了皇帝,这些往事就该被埋葬。”
“我知道你的意思,”裴耀卿长叹一声,眼中已经有了泪花,“但我不能背叛相王。否则……”
他以衣袖擦掉眼泪:“否则我这一生,不就成了个彻底的笑话?”
他以为的君臣相得是假话,以为的正义邪恶是假话,以为的郑重相托是假话,他能抓住的,也就是这么一点最后的忠义。
“不,我什么也不需要你做。”褚沅望着远方的雪山,目光邈远,语气里甚至带了笑:“我不需要你出卖相王,也不需要你为我所用……我只需要你老老实实地回到王翰身边去,替他编那套他那套书。”
“什么?!”裴耀卿瞪大双眼,“没有条件?”
“我和你没有条件可讲,你的处置,也不是要我做主的事情。哦,有一条,下回别再这样直接闯到我的大帐里来了。”
“褚夫人。”王翰终于看到这帐中的局势,一下子冲了进来,他看看裴耀卿,又看看褚沅,生怕他们之间闹起了什么不愉快,“裴御史怎么在这里?”
“我也想问问王博士,你是怎么看犯人的?”褚沅坐回桌案之后,挥了挥手,“好在没让他看到什么机密,你把他带回去,下不为例。”
“哦,知道了。”王翰还要和她说什么,褚沅却已经提笔在纸张上写起了字。他自知理亏,一句也不争论,拽着裴耀卿乖乖地出去了。
慕容曦光从屏风之后转出来,目光中带着深思:“我在长安的时候,也和相王打过几回交道。他虽说确有些城府,可说他心计如此之深……我看不出来。”
“相王吗?女皇曾经评价,他是个温懦之辈。”褚沅一边写手边的一封信,一边回答慕容曦光,“我认为,这个评价恰如其分。”
“那你刚刚说的那些是?”
“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就不容易被发现是在说谎。”褚沅拍拍他的肩头,又发现曾经的少年人已经高了她半头,只得面不改色地收回手。
慕容曦光全然没有在意,只是皱眉道:“为了这个家伙,褚姐姐干嘛要花这么多心思?他刺王杀驾,妄图谋害主帅,罪无可恕。又是个死忠相王的顽固派,一刀杀了都难解我们心头之恨。”
“何况让他活着,对吗?”褚沅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回头看向慕容曦光,“因为许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那样简单。裴耀卿在朝中交游广阔,在文坛也有些小名气,杀了他容易,那些关切他的人便会群起攻之,到那个时候,被动的反而是我们。”
她将晾干的纸张折起来,封入信封之中,又在封口处盖上自己的私印:
“不过,顾全大局,委曲求全,到底没有快意恩仇来得爽快。”
洛北读完手中的信件,将那数张白纸撕成碎片,丢进了帐内的牛油大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