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褚沅生生把要掉下的眼泪眨了回去,又抱起一只大大的软枕塞到他身后, 扶着他慢慢坐了起来:
“我知道阿兄有自己的打算,可是,唉……可是你为什么非要用伤害自己的手段不可呢?”
“也算是我的一点小小任性, 要不是这样,我哪能在床上安稳地睡这么久?”洛北笑了笑,伸手要接她的手中的药碗, “放心, 我有分寸,不会误了大事,不然,乌海之战的时候, 我就不会把他送回应龙城了。”
褚沅也不劝他,手上只微一松力, 药碗的重量便大部分落到了洛北手中。他的手微微发抖,带着药碗也发出颠簸的杂音。
洛北讪讪地收回手,只得靠在软枕上, 就着她的手一勺勺把药喝完。
“阿兄这话真是叫我无地自容了。”褚沅放下药碗,脸上有些黯然, “若是我能多为阿兄分忧,你也不至于……”
“不是你的错,你自责什么?”洛北轻笑一声打断了她,“你来得比我想象的快得多,长安有情况?”
“陛下生了场大病,有些人乘着这机会浑水摸鱼,想要隔绝内外,再来一次政变。”
褚沅用绢帕抹掉洛北唇边的药渍,温声道:
“我来青海之前,太平大长公主已经启程回京。有她坐镇,朝中能清净不少,只是那些人既然动不了陛下,便会来逼迫阿兄。”
洛北微微弯了弯眉眼:“看来你已经找过裴耀卿了。”
他卧在病榻上,昏迷不醒,却对帐外的一切了如指掌。褚沅不知是该夸他神机妙算,还是该说他连自己都算了进去。
“裴御史招供招得痛快,我都没怎么诈他就吐了口。只是可惜了王翰,他之前常和裴耀卿诗歌唱和,想来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伤了心。”
“王翰也来了?”洛北问。
“春闱的日子快到了,他想去长安看看有没有愿意去碛西任职的青年才俊。”褚沅温声解释,“结果半路上听闻我要来青海前线,便兴致勃勃地跟来了。现下正被我托着看管裴耀卿呢。”
“你呀……”洛北递给她一个无奈的眼神:
以王翰那种光明洒脱的个性,自然不会对裴耀卿怎么样,但看着昔日诗歌唱和的文友成了今日这副样子,王翰心里岂能没有想法?
而裴耀卿呢?他素重气节,抱着“士为知己死”的信念来青海做了相王手里的刀,如今事情几乎成功,自己却没能“杀身成仁,又是与自己的故友朝夕相对,他又怎么可能好受呢?
“我还想要裴耀卿给长安的相王递些消息,暂时不会让他死的。”褚沅替洛北拉了拉被子,“他谋害自己朝夕相处的主帅,除了一死之外,竟然不想付出别的代价,还想留个忠义之名万古长青,哼,未免想得太美了。”
“我早说了,你比我适合朝堂得多。“
洛北轻轻一笑,以褚沅的本事,莫说一个裴耀卿,就连远在长安的相王也未必是褚沅的对手。
“阿兄不必夸我,要是真的信我,就再休息数日吧。”她似乎觉得洛北已经说了太多太多的话,起身道礼,“朝中的事情我会挡住,军中的事情阙特勤和郭知运都能处理……阿兄,你可以不必把自己逼得那样紧。”
她一直对答如流,只有这几句话显出一点犹疑,一双眼眸紧紧盯着洛北,生怕他会拒绝。
“睡了这几天,已经够本啦!”洛北摇了摇头,“若我所料不错,吐蕃赞普应该亲自到前线来了吧?”
褚沅对军情自然不如他熟悉,但这几日穿梭军营,也对这群将领们提的最多的几项情报有所耳闻:“不错,吐蕃前锋游骑已经到了苏毗地界。”
“让我猜猜,是谁会率领敢死队到苏毗去?”他微微闭眼,却没有真的在思考,不过是装模作样一番,卖个关子罢了,“李嗣业?”
“李嗣业受阿兄之恩深重,愿意以身相报。”
褚沅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正要说话,洛北却已经一撑双手,坐直了身体:
“我会同他一道去。”
数日之后,李嗣业反复斟酌,终于在一张张报名单子里挑出了八百壮士。他将这些人聚集在残雪未消的大营之外,举刀与他们盟誓:
“不破吐蕃,绝不回军!”
众人手中的刀锋在高原的阳光下宛如一片银色波涛。正在众人高唱军歌,要为自己送行时,忽然听得自一边的山间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洛北身骑白马,匆匆赶到众人之前,一袭红披风在他身后被狂风吹得猎猎翻卷。当他在众人面前勒马扬立之时,身后的日光也没有他的眼眸耀眼。
“大帅!”李嗣业的横刀哐当坠地。这个素以百人敌著称的猛将突然跪倒在地,玄铁护膝在冻土上砸出两个深坑。
先是前排的陌刀队,接着是整个军阵。铁甲与冻土相击的轰鸣几乎能惊起大地。他们齐声呼喊:“大唐万岁!大帅万岁!”
洛北抬手止住众人,亦抽出佩刀向天发誓:“不破吐蕃,绝不回军。”
消息传到将帅齐聚的大帐之内,又是另一番景象。郭知运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青铜铸造的吐蕃王帐应声而倒:“公子刚能下榻就要去苏毗?那鬼地方可不是好走的,公子您……”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去。因为除了我之外,你们都没有走过去苏毗的路。”洛北坐下身,示意他们看沙盘,“一路山峰林立,许多孔道如今只有我能找到。”
他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几位将领轮番上阵也没能劝得他回心转意。最后,还是抱着双臂站在他不远处的阙特勤开口:
“我赞成你去。”
“哦?看来还是左贤王知道我的心啊。”洛北笑道。
“中原有句话叫‘毕其功于一役’,你现在打的就是这个主意。”阙特勤解开腰间兵刃,压在了沙盘一角:“我只有一个条件,我跟你一道去。”
洛北微微皱眉:“不要胡闹,吐蕃大军压境,我们又是在苏毗的地盘上打仗……”
阙特勤比他更决绝:“所以我要跟你一起去。”他似乎知道洛北的性子,又刹住自己的语气,放柔了声音:“你总要学会依靠别人的,乌特。”
洛北看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算作默许,他对着沙盘开始发号施令,把唐军大部队留守在青海,自己则和阙特勤一道西去。
“毕其功于一役。”众人散去之后,洛北忍不住问了一句阙特勤,“你是怎么想到的?”
“你上回说,乌海之战是你的时代里最后一场大战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阙特勤道,“你这一去,也没有真的打算和赞普打仗吧?”
“我和你打赌,只要我的帅旗出现在苏毗,赞普就会立刻遣使求和。”洛北笑道,“这样近乎无本万利的买卖,我有什么做不得的?”
阙特勤摇了摇头,替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要是他们就想拖垮你呢?”
如果这是一个局,是吐蕃人已经意识到无法从战场正面击败这位大唐军神,打算用频繁调动的军队、接连不断的夜袭配合着高原上的寒冷与瘴气一起拖垮他呢?
“我不担心这个。”洛北在寒风中轻轻咳嗽一声,“我担心的另有其人……”
他伸手远指,阙特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一支骑队正从长安方向奔驰而来。
半个时辰之后,黄门使者捧着鎏金令牌撞进了大帐之中,令牌上的盘龙在火光中张牙舞爪,使者尖细的嗓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圣人口谕,着碛西镇守使、碎叶郡王洛北即刻返京!”
褚沅起身替洛北接过圣旨,话说得很客气:“请朝廷恕洛帅身患重病,不能起身,将此令暂缓。”
那小黄门似乎也与她认识,一见是她,气焰先缓三分:
“咱家也不想同褚姑姑为难,这不是圣命如此,不可违抗么?陛下可说了,朝中那些人都纠集起来,说洛将军不能履职,要收了他的兵权……陛下也是为了洛将军着想,才劝他回长安的。”
“陛下好意,臣等心领了,只是洛将军病重如此,挪动是要出大事的。”褚沅道,“就请陛下怜悯洛将军的性命,准他再在青海修养数日,如何?”
小黄门为难了半晌,见这一帐人皆没有要遵旨的意思,只得转身退了出去。褚沅追在他身后,塞给他一把金豆子:
“陛下那里如何?”
“陛下醒过来好久了,饭也吃的,事情也做的,就是不能太费心劳神。”小黄门掂了掂分量,脸上笑得更开心了,“褚姑姑,这差事你可太叫我为难了……”
“权且看在金子的面子上吧。”褚沅笑道,“还请陛下宽限则个。”
“陛下也难。”小黄门左右张望,压低了声音,“褚姑姑都不知道朝中那些人说话多么难听,什么包藏祸心,什么蛇种豺性,什么……”
“打住。”褚沅晃了晃手指,“我只有一句话要问。”
“你出发之时,可知道下一批使者打算何时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