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帐中骤然死寂, 慕容曦光忽而抽出自己腰间的金鱼袋掷在案上:“我与洛将军俱是朝廷郡王,青海的规矩, 应该是我们来决定。”
“青海是大唐的青海!不是他洛北的,也不是你慕容曦光的!”
裴耀卿抖开一卷黄麻纸,连着金牌一同亮在众人面前,
“朝廷急令,命洛将军领军回朝。我已经挡下了三枚金牌, 这是第四枚。我不可能再挡下去。诸位,你们打算瞒我多久?”
李嗣业突然按住陌刀起身:
“裴御史可知吐蕃的前锋骑兵已经到了苏毗境内?你在这里与我们争论的一刻,前线便有一分危险!”
裴耀卿不退反进:“正因军情如火,才需要把这些事情弄明白,如果洛将军真的……”
他最后半句话被猛然入帐的日光割断。褚沅一身素色,腰间挂着金鱼袋逆光而立,语气依旧很温和,神情却带着一点昔年女皇近侍才有的盛气凌人:
“裴御史,可否同我移步他处?我有话要与你相谈。”
“虞国夫人何时到了前线?”
裴耀卿看到她,更加坚定自己的判断,褚沅是洛北最信任的心腹之一,平常都是坐镇西域替他处理一切庶务,若非洛北出事,她怎么会匆忙赶到青海来?
褚沅轻轻笑了一下,眼中没有多少温度:“我只说一句话,等我说完,裴御史自行可以决定要不要同我出来。”
“我的这句话是,太平大长公主今日已经回到了长安。”
裴耀卿神色一变,他的目光从哥舒翰的脸上挪到褚沅的脸上,年轻的女官目光灼灼地与他对视,她的眼眸是比洛北更深的棕,像是某种坚韧生长的植物:
“你说什么?!”
那位自愿离开长安,周游天下匡扶女业,巡视女学的太平大长公主怎么会突然回京?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褚沅没有回答,她折身掀开帘帐,示意裴耀卿同她出帐。裴耀卿犹疑片刻,还是先她一步走出帐外。
“哥舒都督、李校尉,两位不必担心,照常行事即可。”临出帐之前,褚沅转过身,对两位年轻的将军道,“你们尽管出战,长安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挡在你们面前。”
褚沅挑选的谈话场地是个僻静的营帐,四下寂静,只有牛油大灯熊熊燃烧,裴耀卿看了看帐中无人,就迫不及待地发问:“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陛下病重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太平大长公主耳中。”褚沅声音很平静,“你们先隔绝内外,封锁陛下病重的消息,可惜又棋差一招。”
“上官太妃,一定是她!当初我们就该把她关起来!”裴耀卿瞪大眼睛,“……但没有陛下诏书,太平公主也不得……”
“陛下身边还能一个忠臣也没有吗?”褚沅上前半步,自袖间拿出一幅明黄手绢,“相王已经能把陛下逼到写‘衣带诏’的地步。为什么还要你来青海杀洛将军?你们应当都知道,洛将军远离朝政多年,且绝无自立之心。”
裴耀卿苦笑一声,一切的计划都在朝着他没有想到的方向发展,此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但面对褚沅,他不能让自己落于下风:
“我不知道褚夫人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褚沅步步进逼,“你每一天都在他的杯中下毒,你每一天都看着他一天咳过一天,你每一天都看着你的主帅走向死亡,你不知道?”
质询变成了高声质问,褚沅声声如同泣血,她从袖口中摸出一只金杯——这才是洛北惯常用的那只,她将杯子重重磕在桌上:
“你当我没见过这种毒药吗?当年女皇毒杀窦妃和刘妃就是这样的毒药!”
裴耀卿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用这种药用得太少了,你不知道,这种药会在你的衣袖上留下一道挥之不去的味道,虽然很淡很淡,但是洗不掉,擦不脱。”褚沅拎起他官服的衣袖,“你的每一件衣服上都沾了这个味道,只是你不知道。”
裴耀卿苦笑一声:“士为知己者死,我为相王做事,并不后悔,可是虞国夫人既然已经将我拆穿,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双眼中似有讽刺神色:“总不是曾经替女皇行走黑夜的褚夫人不想再杀人了吧?那你可以把我交给这座军营里的任何一个士兵……他们会很乐意代你履行职责。”
“还是那个问题,”褚沅问,“你知道洛将军既然向陛下要了永镇碛西的恩典,便不会插手朝政。他又从未有自立之心,相王为什么一定要他死?”
“夫人。难道官场上的人,杀人还有对错吗?”
裴耀卿黯然地看着她,唇边挂上了一抹讽刺的笑,
“满朝大概也就陛下和洛将军自己不明白,陛下之所以能登基为帝,能逼迫自己的堂兄弟自尽,能逼迫相王殿下和他演什么皇室亲情的典范……都是因为洛将军手中的军权。”
“要是没有他这位大唐军神的声望,没有他塞外这数十万兵马,没有他控制禁军,陛下还能坐得住那个位置吗?”裴耀卿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可惜陛下不明白,他如果真的能想清楚,也不会接受相王的举荐把我派到青海来。”
他说完这句话,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身体,彻底靠着柱子滑倒在地:“长安的每个人都想洛将军死,所以他们让我来担这个责任。我受相王知遇之恩深重,所以也愿意担这个责任。”
他颓唐地闭上眼:“现在你得到了你问题的答案了,杀了我吧。”
“杀了你,好成就你的忠义之名吗?”褚沅冷笑一声,拂袖回身,“王翰!你都记下来了吗?”
王翰颤抖着双手从营帐的屏风后走了出来,昔日夸耀的书法已经在纸上抖成一片:“耀卿……这是真的吗?真的是你毒杀洛将军,你可知道……”
王翰的眼泪先流了下来,他这些年坐镇碎叶,深知洛北对于碛西百姓意味着什么,他不只是主帅、不只是统治者,而是一种精神,一种信仰。一旦他身死魂灭,碛西会怎么样?
更何况,任何与洛北朝夕相处的人都会很容易地被他打动。当裴耀卿一边接受洛北的友谊,一边在他的杯中下毒的时候,这个素有神童之名的人,又在想什么呢?
裴耀卿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面向他的质问,一时之间神情复杂,困惑、惊恐、还有一点点的愧疚。
他五味杂陈,长长地叹了口气:“王翰兄,我……”
“王训。”褚沅侧身叫来那个沉默内敛的少年,“把裴御史关起来,等回了长安,我要把他送到刑部法办。”
她走到王训身侧,仰头看着自己曾经俯视的孩子:“王训,你能答应我,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吗?”
“褚姑姑,可是是他谋害了洛将军,将军如今生死不知,我怎么能……”王训倔强地摇了摇头,“我不能答应你,褚姑姑,我一定要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洛将军会平安无事的。我以女皇给我的牡丹令牌发誓。”褚沅低声向他保证,“如果他醒了,他也不希望监军御史就这样死在自己的营帐里,你总要为你的主帅考虑考虑。”
王训久久思索,才应了下来,但他推搡裴耀卿的动作却不客气,显然是没能从私怨里脱出身来。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待到帐中只剩他与褚沅,王翰终究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我在鸣沙和洛公子朝夕相处过,知道他的医术何等高妙,身边人给自己下毒,他怎么会一点也不知道呢?”
褚沅有些诧异地回望了他一眼,终究是归于轻轻一笑。
洛北的大帐里浮动着苦艾与甘松的暗香,褚沅将双手浸入盛着新雪的玉盆,又将雪水在丝帕上擦净:
“总算处理完了,没误了时辰吧?”
她抬眼时已换上江南杏雨般的笑意,好像刚刚逼退裴耀卿的人不是她。
药盅正在炉上发出沸腾的声响,骨力裴罗应了一声,替她把药汤尽数倒到药碗之中。
褚沅用一边的象牙扇轻轻扇了数下,待到药汤温热,才俯身尝了一口药汤。
“褚姑姑,您不必每次都……”骨力裴罗想要制止她,她却已经把药汤咽了下去。
“这是我的职责。”褚沅笑着摆了摆手,“你不必多想,去忙你的吧。”
她来到自己血亲的病榻前,年轻的将军躺在那里,脸上依旧一片惨白。她伸手要去扶起洛北,洛北已经睁开了眼睛:
“沅儿怎么来了?我以为你会坐镇碎叶。”
第253章
褚沅双眼一亮, 起身时差点踩着自己的裙摆。她勉强稳住身形,一手按住洛北的脉搏,又要转头去叫军医, 却被洛北反手握住了手腕。
“别声张。”
他的脸色依旧惨白得不像个活人, 但那流金一样的眼眸中又有了那种掌握一切的光芒,就像帐蓬外群山之巅的那轮太阳:
“沅儿,我虽然已经很久没真的做个郎中了,也不至于连别人在我杯子里下毒都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