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步利犹豫片刻,还是抱拳道:“我还是想率军追击,请伯克允许!”
自阙特勤做了突厥左贤王之后,步利便没有再叫过这个旧称,此刻喊出来,已经是抱了一点求情的意味。
“不要急。”阙特勤指着远方飘来的暗沉乌云:“你闻到雪的味道了吗?我们的军队没有配牦牛队来运辎重,也不善于在暴雪里奔袭,一旦被达扎恭禄反击,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他把身上的大氅丢给步利:“你要是真想做些事情,那就巡营去,等去袭击达扎恭禄侧翼的士兵们回来了,给他们个安稳的地方睡觉。”
“是。”步利抱拳而去。阙特勤则转向瞭望塔的方向,他看到东南方向的地平线上,有星星点点的火把正在穿透夜幕,那是郭知运与哥舒亶抵达的讯号。
三天之后的清晨时分,达扎恭禄带着一身风雪掀开了乞力徐残军的营帐。昔年的吐蕃大论裹着一件厚重的大氅坐在火塘边,原本身强力壮的身躯已经显出几分佝偻,火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深浅不定的阴影,似乎是察觉到来人,才回头看去。
“是你啊?”
达扎恭禄将披风解下,自己坐到了火塘边:“大论.......”
他犹豫片刻,才又叫出了昔日的称呼:“叔父。”
“你带兵来的正好,我也不用派使者去找你了。”乞力徐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件交给他:“唐人的探马四处游曳,他们收买了很多叛乱的苏毗人,那些人给他们带路,为他们拦截我们的使者。”
“叔父......”达扎恭禄声音里带着一点哽咽,足智多谋、战功赫赫的吐蕃大论乞力徐,已经被唐军吓破了胆子,提起唐人的时候,像是在提传说里的鬼怪。
他有点心酸地从乞力徐手中接过信件,一读便忍不住叫了一声:
“赞普让我们收兵回逻些城?!为什么?”
“因为苏毗叛乱之后高企的盐价,因为唐人已经向逻些城的使者开出了一个还过得去的价码,也因为你和我。”
乞力徐闭上眼,声音里犹有叹息之声:
“因为尚赞咄热拉金被杀、吐谷浑王子失踪在阵中之后,我们这对出身韦氏的‘论’们再度手握重兵,孤悬在外。”
他睁开眼睛:“逻些城的赞普太年少了。王家的那些人不敢赌。”
达扎恭禄这才明白,让这位大论伤心透顶的不是一次败仗,而是赞普的态度。他坐在火塘边,声音沉郁:“可是叔父,我们就这样撤军回朝,难道王家那些人会放过我们?”
乞力徐的手指骤然在羊皮信笺上捏出褶皱,火塘里的松枝噼啪爆响,似乎是他的心情变动。
“现在不能撤军,叔父。我们丢了青海、我们丢了河源......一旦撤军,就是把苏毗也丢了出去。象雄、党项的那些部族首领就会人心思动。”达扎恭禄苦口婆心,“叔父,我们能在逻些城统治吐蕃,难道真的是因为一年一次的会盟吗?不过是仗着兵甲锐利,军势雄壮罢了。”
乞力徐苦笑一声,还未说话,帐帘已经被传令官掀开了。“大论!唐军前锋来了,哥舒翰率领骑兵到此,据此不过三十里了!”他双膝跪地,捧着一支断成两截的唐军羽箭。
乞力徐深深吸了口气,达扎恭禄立刻抓住这瞬息即逝的机会,将伟大赞普杜松芒波杰赐给他的佩刀重重地插进火塘。
窜起的火焰照亮他坚决的眉眼:“风要起了,叔父,你是打算在这里看着,像个败者一样回到逻些城,还是殊死一搏,击败唐人,收回我们的草场?!”
乞力徐睁眼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做?”
“召集众军!”达扎恭禄走出帐外,用沙哑的嗓音唱起了吐蕃古老的史诗《格萨尔王》,从大帐中的士兵,到帐中的士兵,越来越多的吐蕃士兵跟着应和,歌声穿透呼啸的北风,连伤兵的呻吟都被这磅礴的声浪淹没。
“将士们,唐军想把锁套套在我们的脖子上,让苏毗人在我们的草场牧马!可我们不能屈从于命运,我在此立誓!要么带着唐军首级回逻些城论功行赏,要么让秃鹫把我的骨头带回故乡!”
当声浪从后军涌向前军时,达扎恭禄知道他赌赢了。八万人马的嘶吼几乎能震落山巅积雪。
可是,达扎恭禄回头远望,无数弯刀敲击盾牌的声响中,他能听见唐军骑兵的磨刀声。
第248章
后世的史学家们曾将无数次地将这一战与昔年的大非川之战相比。这场属于大唐大胜打断了吐蕃迈向辉煌的步伐, 把吐蕃重新按回了大唐藩属的位置上。
其后的数十年之间,直到吐蕃王国崩溃,高原上再也没有一位大论或是赞普敢于把自己贪婪的目光投向长安。
但对于洛北自己来说, 这一战实在乏善可陈。
七分原因是他早在出发瓜州之前便已经料想到了即将发生的一切, 剩下要做的是不过就是在棋盘前看着棋子收完。
三分原因是,他的属下们近乎执拗地请求他不要亲自领兵冲锋。
“请大帅安坐中军,我叔侄愿以身为刃冲开达扎恭禄的重甲步兵。”这是把胸甲拍得锵然作响的哥舒翰。
“我率部西归,总要有立足之功,不然如何号令青海各部?还是请大哥哥准许我前驱作战。不要自己亲自冲锋了。”这是温和坚定的慕容曦光。
就连一贯稳重的郭知运也对洛北直言不讳:“公子的帅旗立在何处, 大军的胆气便聚在何处。公子可不能把自己身陷险境啊……”
更不要说骨力裴罗、浑释之、王训这些少年亲卫。他们人人眼里都有热切的光,各个都铆足了劲,等着一次率军冲锋, 大获全胜的机会,好把自己的名字留在青史上。
身为大军主帅,洛北自然可以一意孤行地拒绝所有人的建议。但当他在沙盘前沉思之时, 阙特勤带着一身风雪走进了他的大帐。
“乌特, 你总要放手的。”
他的挚友和兄弟,统领突厥全军的左贤王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他在沙盘上标出吐蕃军队的布防阵型——这是由哥舒翰的先锋骑兵传递回来的最新情报。
“自幽州到呼罗珊,自于都斤山到逻些城, 你不可能每次都出现在战场上。”
洛北转过头看他,金棕色的眼眸被火光照亮, 显出一点耀眼的金光:“我还以为,这一仗会是我的时代里的最后一场大战。”
阙特勤哈哈大笑,换做任何一个人说这样的话都要被他质问为何如此狂傲, 唯有洛北说这话的时候,他只有颔首赞成的份:
“或许正因如此, 你才更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
他几步来到洛北身侧,真挚地开口:“你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在有生之年碰上一场赌上国家命运的战争。”
帐外北风卷起风雪拍打牛皮大帐,火盆里的炭火突然噼啪爆响。洛北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盘的边缘,沙土堆砌的大积石山隘口插着象征吐蕃轻骑的小旗……自那里一路向西,吐蕃人扎着一字长蛇阵与唐军的半圆包围圈对峙。
“我当你的先锋大将。”阙特勤半跪在地,以手抚肩,向他立誓,“你只管坐镇中军。若子时前拿不下积石山隘口,你就以军法处置我!”
他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急报。哥舒翰的亲兵浑身浴血冲进大帐,手中还攥着半截染血的吐蕃令箭:
“报!达扎恭禄亲率吐蕃骑兵夜袭我右翼,哥舒将军已带陌刀队接战!”
洛北霍然起身,腰间那把陨铁唐刀与明光铠相撞,发出细微的声响。这日当值的浑释之已经溜出去敲响了战鼓——大帐中很快被一众将领挤满,人们都站在那里,等着洛北发号施令。
“慕容曦光。”洛北的声音很轻,却让年轻的吐谷浑首领浑身一震,“带你的吐谷浑骑兵绕到吐蕃背后,我要你在寅时初刻点燃狼烟。”
“末将领命!”银甲青年单膝跪地,他掀帘出帐点兵,护心镜映出帐外纷飞的大雪。
“郭知运。”
“大帅!”郭知运抱拳上前。
“你与哥舒亶各领左右两军,辰时前必须抢占峡谷两侧制高点。”洛北的手指划过沙盘,在西侧的隘口重重一点,“若是跑了达扎恭禄和乞力徐,我唯你们是问!”
“是!”郭知运高声应和。
“中军由王训、骨力裴罗率领!”洛北转向自己的亲卫:“你们各率一军前驱,务必牵制住乞力徐的主力。”
这是最难的工作,骨力裴罗和王训对视一眼,双双上前,一言不发地从洛北手中接过令箭。
帐外已经响起了苍凉的号角声,有人在奏出征乐了。
洛北转头看向阙特勤,嘴角终于扬起一点弧度:“你不是立了军令状,说子时前要拿下隘口?还不走吗?”
阙特勤大喜过望,抱拳应是,便转身离开大帐去了。
当第一支火箭照亮峡谷上空的刹那,达扎恭禄才明白自己犯了多么致命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