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他“只是”二字还未出口,洛北便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箭上有毒?”
“是。”医师惊讶地抬头看他,“我们从未见过此毒,不敢贸然下手,还请大帅帮忙看看。”
慕容曦光还未反应过来,洛北已掀帘而出。朔风卷着雪粒扑面而来,远处伤兵营的灯火在黑夜之中明明灭灭,洛北裹紧了身上厚重的外袍,踏进了风雪里。
帐中血腥气浓得化不开。李嗣业仰卧在毡毯上,左肩伤口泛着诡异的青黑色,几个医师都围在他身边,见到洛北时,脸上才露出一点轻松神情,
“不必多礼了,都起来吧。”洛北摆了摆手,越过众人之前,伸手扣住李嗣业的手腕,片刻之后,他微微皱眉,用腰间的金错刀沾了一点毒血在鼻尖轻轻闻了闻。
“吐蕃人真是舍得……”他摇了摇头,转头对慕容曦光道,“我还是年少的时候在高原上见过这种毒药。那时候他们拿这个来秘密处决那些不听他们号令的各部贵胄。”
“大哥哥可有解法?”慕容曦光问。
“有。”洛北将金错刀在烈酒中一浸,指尖停在李嗣业的锁骨下方,“毒入心脉之前皆有转圜。曦光,你替我按住他檀中穴。”
他手上一动,黑血已经顺着刀刃流了出来,营帐之中腥臭气弥散开来,已有没见过世面的小医师悄悄退了出去。
“去取犀角化毒丸来。”洛北吩咐医师道。
医师不疑有他,转身出了帐篷。医生掀帘带起的微风扰动了烛影,还未等烛影平静下来的时,洛北已经俯身含住伤口,他歪头将一口毒血吐在一边的铜盆里,却发现慕容曦光半跪在地上,一脸惶恐地望着他。
“这是做什么,起来!”
“大哥哥不可如此。”慕容曦光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您身为主帅,安危有千钧之重,怎么能……”他按在李嗣业胸膛的手微微发抖,“换我来吧。”
“胡闹!”洛北呵斥道,“你是医者还是我是医者?此毒何等凶险霸道,若是出了差错,你准备让谁统御吐谷浑部?”
慕容曦光的眼泪流出了眼眶,他和洛北相识多年,极少听他用这么重的语气说话,当下不敢再劝,只得依着洛北所言不动。
偏在这时,医者取完化毒丸走了进来,眼见此场景,也吓得跪倒在地:“大帅不可冒险,大帅!”
洛北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噤声,自己低头工作起来。
只见他每吸一口毒血,李嗣业肩头的青黑便褪去一分,而主帅的面容却渐渐有些苍白。
最后一缕毒血吸尽时,洛北的咳嗽再压抑不住。他偏头将黑血吐进铜盆,回头吩咐医者们:“去拿雪水来……此毒遇热则炽,需以雪水来解……”话未说完,他身形略一晃动,几乎是站不稳了,
慕容曦光立刻扶住他半边身体,动作之大几乎踢翻了铜盆,毒血水落在地上,化出一道青烟。一帮医者瞪大眼睛,连话都说不出来——以此毒的强悍霸道,便是他们,也没有五成把握。
“这是在做什么?”裴耀卿奉命巡查完一遍伤兵营走入此地,见此情景不由得变了脸色,“你们疯了不成?让主帅做这样的事情?”
“不要训他们。”洛北稍缓了些,又重新站起身,“这种毒很霸道,没接触过的人贸然上手,容易把自己也陷进去。你巡视过伤兵营了,那里如何?”
裴耀卿哪敢和他顶撞:“衣服和饮食都充足,就是高原风大,晚上又下雪了,士兵们怎么样都觉得冷。”
“让伙头军晚上烧些热汤来。我们送过去。”洛北拍了拍慕容曦光的手臂,示意他同自己一道去。
慕容曦光起身追在他身后,见他走出帐外,似乎想起什么似的,站在一片暗蓝的天地之间,望着远处雪山的顶峰:
“希望阙特勤那边进展顺利……将士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第247章
同样的一片夜空下, 达扎恭禄咬着牙望着远山上阙特勤的营垒。象征突厥左贤王的狼头纛与唐军的赤旗在空中飞舞着,像是一座座不可逾越的堡垒。
“该死的狼崽子。”
这已是达扎恭禄夜不能寐的第六个夜晚。
比起唐军,阙特勤麾下的突厥骑兵更善轻骑奔袭。阙特勤刻意在高地扎营, 每夜都派三波以上的骑兵前来夜袭。到了今日, 吐蕃军人已经被逼成了惊弓之鸟,即使是自家骑兵巡营的马蹄声也会让很多人惊醒。
远方远远地传来吐蕃史诗的唱诵声,那是士兵们在传唱松赞干布统一吐蕃的伟大事迹。声音传到营中,能为士兵们带来一点慰藉。
达扎恭禄双眼已经满是血丝,精神近乎到了强弩之末, 但他依旧倔强地穿着铠甲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将军——”传令兵骑马飞驰而来,带着一封紧急军报:“大论乞力徐兵败苏毗, 大军死伤过半,他已收拢残军东逃。”
达扎恭禄瞳孔微缩:“乞力徐拥兵十几万,远在洛北兵马之上, 怎么会那么容易败?!”
“大论没想到唐军主力会在苏毗部, 还有......”传令兵不敢看他,“河源的慕容曦光和哥舒翰也来了。”
达扎恭禄猛然一惊,转身回到帐中,拿起烛火仔细端详着地图上的兵力布防图, 他盯得太久,回过神来时手上一动, 烛泪便已落到了手上,但他浑然不觉,只坐倒在大案边: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他苦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如今他带着一支屡战屡败,每每受挫的军队驻扎在此。每一天每一夜都在遭受夜袭的折磨, 还被断了粮道。
等到他的粮草耗得七七八八,士兵士气溃散,自伏俟城和应龙城出发的唐军援军就会出发到此,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对吐蕃军队发起围攻。
此战结局会如何?
达扎恭禄端详着杯中酒液微微泛起的光,心中却想起他那位远在苏毗的对手,不知在多久之前,那位金色眼睛的唐军主将就已经为他算好了结局:
他必败无疑。
就像娑葛、阿史那匍俱等名字一样,达扎恭禄这个名字也会成为洛北的传奇故事里一个平平无奇的注脚。
“分割、包围,集中优势兵力分而破之。”达扎恭禄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大唐军神,名不虚传。可是,如果我不按照你的剧本走呢?”
他起身走出帐外,高声叫来自己的副官:“传令诸军,预备起行。”
“将军,我们去哪里?”
副官脸上露出恐惧神色,在这样秋冬之交的季节,夜色降临高原之后,可以称得上是危机四伏。他们如果连夜拔营,便要面对风暴、雨雪,还有无处不在的突厥骑兵,稍有不慎就会全军覆没。
达扎恭禄点了点桌面:“去救乞力徐的军队。”
“可是将军——”副官胆怯地喊了他一声,后半句话还没出口就被卡在喉咙里。
达扎恭禄腰边的佩刀已经横在了副官的喉咙上,刀鞘上的绿松石梗在脖颈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红色的痕迹。
“这是军令。”达扎恭禄斩钉截铁地道:“有违抗者,杀。”
阙特勤正在点着四只牛油大烛的大营里和衣而睡,斥候未曾掀帘进帐,他便坐起身来,抹了一把脸:“怎么了?”
“吐蕃军队西撤了。”斥候半跪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铠甲上凝结的冰碴簌簌掉落,“他们拔营而行,以重装步兵殿后,我们的轻骑只敢缀在他们身后,不敢追击,该怎么处置,请副帅示下。”
阙特勤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大氅:“这个达扎恭禄,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他一定是向西去,迎接乞力徐的军队了。”
他站起身,走到帐外,望着万里晴空的高原,这是个明月高悬的夜晚。
“他是在赌命啊。”阙特勤笑笑地道,“他要抢在郭知运的骑兵封锁白兰道前,接应乞力徐残部。两军会师一处,才有与我们掰手腕的资本。让轻骑沿着山谷追赶,袭击其侧翼,如果侧翼防守严密,找不到机会,就撤回来。”
他转过身,松了松身上的铠甲:“传令各营,熄灭半数火把,儿郎们可以卸甲休整了。”
身后传来铁器刮擦草叶的响动,曾经他的副官,现在的大将步利按着弯刀上前:
“左贤王,为什么我们不立刻追击?我们有七千精骑!此刻衔尾追击,定能斩下达扎恭禄首级!”
阙特勤看向他:“你没读过汉人的兵书吗?‘围师必阙,穷寇莫追’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步利当然也读过《孙子兵法》,闻言只是一缩头:
“对被包围的敌军留下逃走的缺口,对濒临绝境的敌军不要过分逼迫。当年在金山脚下,这节课是乌特特勤亲自讲的。我怎么敢忘记?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阙特勤用刀鞘挑开帘帐,转回大帐之内:“连日袭击,兄弟们也累了。此刻与兵力在我们之上的吐蕃人对阵,不是明智之举。你也守了好几天了吧?去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