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他自梦中惊醒,穿衣起身,取下帐中挂的横刀放在膝盖上:“别被那索老头说中了,吐蕃崽子们真的来了。”
  “将军!狼烟!”亲兵撞进他房中,铠甲上的薄霜簌簌而落。
  盖嘉运抓起横刀冲出辕门, 但见东南烽燧腾起三道赤焰,刺破浓墨般的夜色——是吐蕃人来夜袭了。
  寒风裹挟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沙州城头已然亮起成片的灯笼与火把,火光亮如白昼, 正好照出吐蕃前锋的帽缨。那是黑压压的一片里的红色,在暗夜里飘忽如鬼魅。
  盖嘉运登上城墙,掌心摸到的城墙夯土上已有了冰霜。远处传来牦牛铃铛的声响, 混杂着铁器相击的铮鸣。成千上百的羽箭如雨点般侵袭而下, 掩护着吐蕃人的步兵来到城下架设云梯。
  “檑木!”盖嘉运高声呼喊。
  城墙上戍守的士兵们合力抱起檑木向下扔去,重物沉闷的撞击声与惨叫声顿时连成一片。偶有悍不畏死的吐蕃人跳上城头,也很快在士兵们的奋力抵挡之间败下阵去。
  吐蕃人似乎只是试探,第一批云梯皆被推下之后便下令后撤。盖嘉运一把举起城头的一面唐军大旗, 高声喊道:
  “击鼓!骑兵列阵!”
  城楼上数面大鼓一起鸣响,声音震天动地。玉门军是河西诸军中马匹最多者随着战鼓轰鸣, 唐军三百骑兵自瓮城鱼贯而出,明光铠在火光中流转着冷冽的银辉。
  盖嘉运拿过鼓槌,亲自为骑兵击鼓鼓阵。两军轰然相撞, 唐军马槊如林,吐蕃人抵挡不及, 阵型顿时一乱。
  唐军怎肯放过这个机会?
  盖嘉运鼓声之下,唐军骑兵如利刃一般穿梭敌阵,不少吐蕃人在这混乱之中无处奔逃,就地投降做了唐军的俘虏。
  寅时三刻,当最后一名辫发武士放下自己手中的兵刃,站在城楼上的盖嘉运却听见地底传来闷雷般的震动。
  晨光初现的天际线上,黑压压的吐蕃大军正如蚁群漫过沙丘,锁子甲映着朝阳泛起血色。他握刀的手微微发颤——眼前的军队规模在玉门军的数倍以上。
  吐蕃主帅达扎恭禄高踞在战马之上,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沙州城。沙州是大唐通往西域的最后一道门户,也是唐人聚集的富贵之乡,若攻陷此地,吐蕃人在青海、大小勃律所受的耻辱都将一笔勾销。
  唐人引以为傲的丝路将断为两截——困守西域的碛西军队会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把那东西抬出来,给咱们的唐人朋友们看看。”他低声对自己的部下令道。
  盖嘉运神情一动:“弓箭手准备!”
  十来架的弩箭被抬到了沙州城楼前二百余步的距离,盖嘉运见势不对,连忙下令放箭,可一轮箭雨过后,唐军的羽箭几乎只能摸到它的边缘,倒是有数个搬运弩箭的奴隶倒了地,他们很快被操作弩箭的贵胄们踢到一边,鲜血染红了一片结着白霜的土地。
  “避箭!”盖嘉运的嘶吼被弩箭破空声撕碎。吐蕃人的第一轮齐射竟让包铁城门瞬间布满箭羽。更可怕的是第二波箭雨接踵而至,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退下女墙!退下女墙!”盖嘉运挥刀斩断插在肩甲的箭矢,招呼着城头的士兵向下撤。
  在唐军的一片惨呼声中,达扎恭禄举起了手中镶嵌着红宝石与绿松石的佩刀——那是多年之前伟大赞普杜松芒波杰征召他为亲卫时交给他的。
  眼看着吐蕃重步兵开始躲在弩车之后向前推进,盖嘉运心急如焚,但又没有任何办法,他不敢起身,更不能让将士们在这种情况下起身。
  突然,地底闷雷化作滚地惊雷。达扎恭禄的战马人立而起,只见沙海尽头腾起赤色大旗,一队队骑兵竟是从废弃的坎儿井地道杀了出来。
  “是大唐军旗!是,是碎叶郡王洛将军!”眼尖的士兵已经看到了那面与唐军赤旗齐头并进的狼头大纛,三面飞鹰旗如影随形,映在了众人眼眸之中。
  洛北马槊所指处,骑兵阵型突然如雁翅展开,每骑间距恰好是吐蕃手中连弩的转向死角。
  达扎恭禄急令调转弩机,然而这弩车跟随他们奔袭多日,转轴里早卡进了沙子,缓慢刺耳的摩擦声逼急了达扎恭禄。他咬牙率领自己的骑兵转向侧翼,直直地朝洛北身前杀去。
  不等洛北开口,阙特勤已经冷笑一声,双腿一夹马腹,高声道:“来得好!达扎恭禄!我来会会你!”
  达扎恭禄也听过这位突厥第一勇士的名号,心下正在疑惑他为什么要和已是唐人将军的洛北同军而行,见他杀将过来,已顾不上距离太远,他勒马侧身,手中弓箭拉如满月,前箭簇正对着白狼大纛下的洛北。
  弓弦震颤的刹那,洛北微微侧头,羽箭擦着他耳侧飞了过去,留下一道细不可见的血痕。
  洛北伸手抹去血珠,抬起手:“放——!”
  唐军前锋的步兵从手中甩出数只陶罐,砸在连弩上,顿时碎成一地碎片,罐中的黑色液体粘稠地粘在连弩之上,还有的粘到了吐蕃人军人的身上。
  达扎恭禄与阙特勤兵刃相交,迸出数点火星。弓箭手自盾牌后射出火箭,那黑色液体遇火即燃,十二架连弩顿时化作火龙,更有数十个吐蕃军人躲避不及,被它粘到了身上。
  “金色眼睛的唐人将军的妖术!”
  “魔鬼!他一定得到了魔鬼的帮助!”
  大火燃起的瞬间,吐蕃军心随之一乱。盖嘉运抓住时机,振臂而呼:“是我们的援军来了!兄弟们!冲啊!”
  击鼓声扰动了达扎恭禄的心神,他一个不留意,右臂已被阙特勤弯刀划开三寸长的血口,他不敢恋战,左右数位亲卫一齐压上,才帮他在阙特勤手中脱身而去。
  他顾不上为逝去的同袍掬一把眼泪,就高声呼喊退军的命令:
  “收拢左翼!退往大非川!”
  吐蕃军阵的号角刚响半声,洛北的马槊已横在号手的脖颈上。骑兵如浪潮一般涌向吐蕃人的溃军,但凡洛北的帅旗扫过之处,吐蕃人都不战而溃。
  嘉运率玉门军自城门杀出,与援军形成合围之势。
  “取达扎恭禄首级者,赏金百两!”
  激战一夜,他的声音已近嘶哑,仍然激起军中一片应和。玉门军中的步兵组成陌刀阵,踏着步子向前推进。吐蕃步兵不敢与他们匹敌,即刻四下奔逃。
  达扎恭禄的亲卫队突然吹响尖锐的哨音,数百头牦牛被火把点燃尾巴,发狂般冲向战场中央。
  燃烧的牛群在黎明中化作移动火墙,唐军不得不紧急下令,给它们让开一条道路。阙特勤冲在最前,马匹已被火光灼得伤了神智,他暴喝一声拽紧缰绳,起扬避开一众牦牛,任凭身上的斗篷被热浪燎去半边。
  “又是火牛阵!”洛北打了个手势给传令官,“分散阵型!让步兵敲击盾牌!”
  乱糟糟的敲击声一起,火牛再度迷失了方向,乱成一团,踩踏之间之发出焦糊的味道。
  可就在这功夫之间,达扎恭禄已经收整溃兵,逃之夭夭了。
  “盖将军,穷寇莫追。”洛北按住盖嘉运染血的臂甲,“收兵吧。”
  到了这日正午,幸存的吐蕃旗幡已化作天边黑点。盖嘉运望着满地插满箭矢的牦牛尸首,忽然放声大笑。
  笑声惊起成群秃鹫,它们在战场上空盘旋不去,却始终不敢落下——唐军正在收敛同袍遗体,赤旗覆盖的担架整齐排向沙州城,而吐蕃人的尸骸正被拖往焚化坑。
  “传令各营,我要为全军请功!”盖嘉运收刀回鞘,脸上满是笑意,“还有,让沙州百姓把埋了二十年的葡萄酿都起出来吧——告诉父老们,咱们大唐的军神回来啦!”
  洛北哈哈一笑:“将军太抬举我了。当年在河西的时候,我到沙州来办事的时候,还是将军接待的我。”
  盖嘉运笑道:“那是郭大帅执掌凉州的时候了。当时我可没想到,洛参军那样一个英俊少年,也能吃得起风餐露宿,风霜雪夜的苦!”
  待到与沙州军民笑闹一阵过,夜色已经深了,洛北转回城外驻军的大帐中,看到早早逃席的阙特勤正蹲在地上研究那烧焦了的弩箭残骸:
  “这东西……我总感觉在碎叶城见过。”
  “你当然见过,当时在碎叶文馆,你还问过我此物是不是无限连发。”洛北敲了敲弩箭的转轴,声音清脆。
  阙特勤颔首:“我说怎么会这么眼熟?可碎叶的东西,怎么会到了吐蕃人手里?难道他们的商队有问题?”
  洛北摇了摇头:“我猜,是大食人给出去的。河中之战的时候,我军曾有几架连弩落入了大食人手中。”
  “大食人?”阙特勤瞳孔微缩,似乎很意外他提到这个名字,“你不是已同他们有了盟约?他们背着我们和吐蕃人勾连在一起,想干什么?”
  “负责盟约的大食宰相哈贾吉不久前病逝了。他扶立的哈里发恐怕也干不久,这些大食总督们,又开始做征服东方的美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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