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也是平抑粮价, 使谷丰不伤农,是么?”洛北笑道,“裴伷先的本事, 你算是学到了十一分。”
  “十一分?”褚沅歪了歪脑袋,发间簪的竹节玉簪在秋夜的月色里沁出温润的色泽,“多的那一分是什么?”
  “不炫耀。”洛北一本正经地道, 可很快便绷不住笑意, 开始低声笑了起来。
  褚沅也被他带得笑了,不过很快她就察觉到一点不对劲,洛北声音里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咳嗽声,若不是此夜极静, 便几不可闻。
  她的笑意蓦地凝在唇边。她上前半步,想要借着檐角垂落的灯笼细看。洛北却已经挥了挥手:
  “别紧张, 只是一点从雪山上带下来的风寒。回到平地上,多休息休息也就好了。”
  褚沅只得替他掖了掖被角:“阿兄可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我去找郎中。”
  “现在不行。”洛北摇了摇头,“青海前线还没有决胜负, 如果我病了的消息传出去,不知道吐蕃人还要掀起怎么样的风浪。实在不行, 明日我自己开一副方子来,总可以了吧?”
  “阿兄这样的医道大家,偏拿这样的话来搪塞我。我不知道‘医者不自医’的道理么?”褚沅嗔了一句,“罢了,我不打扰了,阿兄早些休息为好。”
  她灵巧地道了个万福,正要转身出门,洛北却轻轻叩了叩床榻:“等一等,沅儿,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呢?”
  褚沅顿住步子,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来:“阿兄……”
  “你是为的公务来的于阗,本来不知道我今日会到。漏夜出现在这里必是有要事要和我商议。”洛北道,“说吧,我还没有醉到不能视事的地步。”
  “阿兄这性子可真是让人担忧。”褚沅拗不过他,只得走到他榻边,自一叠叠公文和图纸之中抽出一张波斯语的字条:
  “我从认识的祆教祭司那里拿到的消息,大食宰相哈贾吉病逝了。不过,哈里发韦立德仍在,并且短时间内没有撕毁和议,支持东征的想法。只是……”
  她看到洛北陷入一片沉思之中,刻意放缓了话语:
  “只是哈里发韦立德之位,本就是靠了哈贾吉的支持才能坐稳。如今哈贾吉去世,只怕大食又要陷入一片内斗之中。”
  秋夜的风掠过于阗王宫九曲回廊,将波斯地毯上的金线吹得粼粼波动。洛北被这光影吸引了目光,才从自己的沉思中醒来:
  “大食政局变化多端,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尴尬……等吐蕃战事结束之后,我们一定要抽些时间想想办法。对了,你应当不止这一件事情要和我说吧?”
  他这话并不真的在询问褚沅,只是在说出自己的判断。
  褚沅眉眼微微一低,露出一点深切的无奈:“还有,撤军的吐蕃大将达扎恭禄与大论乞力徐大吵一架之后率兵向北,恐怕会袭击我河西地带。”
  洛北坐起身,自床头拿出随身的地图,指尖重重划过地图上祁连山北麓的褶皱和沙漠:
  “达扎恭禄这是要行险棋……他越过祁连山,或劫掠商队,或攻我沙州、瓜州断我大军粮草转运之路。但问题是。这路途何等遥远,又到了秋末,他难道不考虑补给问题?”
  褚沅将烛台挪近些,山峦的阴影在牛皮地图上起伏:“斥候报说他们拆了毡帐煮食,用吐蕃旧法将青稞粉揉成糌粑吃……”
  “这是要轻骑突袭。”洛北突然咳嗽起来,手背青筋暴起,却仍死死扣住地图边沿,“达扎恭禄在青海没打几仗就被我们搅得满盘皆输,他是把自己和将士们都压上棋盘豪赌了。”
  他叹息一声:“此去艰险,他军中十个人里只能有五六个活下来,他要稳住军队不哗变,只能着力宣传河西的富饶,大概还许了他们战后可以肆意屠戮。”
  月光穿过龟兹风格的莲花窗棂,在褚沅眉间投下细碎光斑。她伸手点在沙州位置:
  “阿兄,沙州、瓜州可不在你这位碛西镇守使的职责之内啊。贸然出手,朝廷那里……”
  “郭知运还在青海前线,要是调他带兵回去,只怕只来得及赶得上吐蕃人屠城的大火。”他转头看向褚沅,“你代我上表给朝廷,请朝廷准许我在河西便宜行事。”
  褚沅苦笑了一声:“阿兄,这任命朝廷不会发的……”
  碛西镇守使已经总领了安西北庭,若再允许洛北在河西便宜行事,朝廷还不如干脆封他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得了。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轻响,两人同时望向描金门扉。褚沅迅速将波斯语密信塞进袖中,洛北却已掀被下榻,苍白的脚掌直接踩在冰凉的石榴纹地砖上。
  “阿兄!”褚沅急得连发簪都险些晃掉在地上,“你的病!”
  “我的性命不比瓜州和沙州的数万军民更高贵。这个时候,我们反应快一步,就能打吐蕃人一个措手不及。”洛北扯过床头的墨色大氅,指节敲在沙州城的标记上,“沙州和瓜州俱是河西重镇,人口充足,屯田极多。朝廷发给安西北庭的粮草,安西北庭转运到朝廷的东西,都在那里聚集。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设想。”
  褚沅放弃和他争辩,开口问道:“那阿兄打算怎么做?如今安西兵马多在吐蕃前线,你的亲军又刚从大小勃律回来,舟车劳顿,恐怕不是明智之举吧?”
  “你莫要忘了,我这西突厥大汗的名号是从何袭来的。”洛北轻轻摇了摇手指,“北庭故地有我家数万部族,征召出一支弓马娴熟的军队还是不成问题的。”
  一切正如洛北所料,当他的卫队举起象征乌特特勤的飞鹰旗与狼头纛一起出现在北庭都护府的草原上时,成千上万的牧民自四面八方赶来响应“伟大的阿史那乌特”的号召。
  褚沅捧着登记册的手顿了一顿,她看着这些桀骜的草原雄鹰此刻温顺如羔羊,将象征忠诚的弯刀高举过头顶。
  洛北掀开帘帐望了一眼:“人太多了,这样的帐,军人数量是贵精不贵多。浑释之!”
  正在当值的少年人一把藏起自己手中刚出炉的馕饼:“请,请大汗吩咐。”
  “你和你的卫队兄弟们分别去通知各部子们,叫他们不要再往此聚集。另外,通知帐外等候的所有人,我会下令自他们之中选出来一部分人出征!没选上的,发路费回家。”
  浑释之动作不算太慢,第三日起,草原上的帐篷就陆续减少。但洛北王帐前的人没有减少。
  有人在他们面前显摆自己的骑射功夫,有人献上成群的牛羊,只为争取一个同去的机会。
  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跪倒在洛北的王帐之外,声称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加入一场阿史那乌特征召的战争,为他效死,而后如愿殒命在战火之中,请大汗无论如何允许他的乞求。
  骨力裴罗看得心有戚戚:“我老了之后,大概也会这样跪倒在一位传奇英雄的帐外,求他带自己出征吧。”
  王训看了他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草原的风俗如此,荣战死,耻病亡。大丈夫就应当征战四方,马革裹尸,白头活在人间,算什么英雄?”
  “说得好,小狼崽子。”有人大笑着掀开帘帐而入,拍了一把他的肩膀,“我也赞成!”
  这人力气极大,一掌拍下去,疼得骨力裴罗呲牙咧嘴。他回头正要说话,却不由得眼前一亮:“阿阙将军!”
  洛北也不自觉地神情一松,面容却严正起来:“你怎么到北庭来了?”
  “听说伟大的乌特特勤正在征召军队,我就带着自己的亲兵和卫队来了。”
  洛北环视帐中,深觉这里不是一个说话之所,只得把阙特勤叫出去,压低了声音问他:“带兵私越国境,你不怕出事?”
  “这有什么好怕的。北庭不是你的地盘么?”阙特勤摊开双手,双目带笑:“再说了,我也不算是越过了国境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洛北微微皱眉。
  “我兄默矩已经自去可汗尊号,自称为小设。如今这片草原上只有一个汗国,一个大汗了。”阙特勤笑着看他,眉宇间一片诚挚:“明天春天,他会奏请大唐朝廷,请大唐准许他一道去金山拜山。”
  王帐外的风忽而变得有些尖锐,洛北下意识地望向空中飞扬的飞鹰旗,东西突厥分裂百余年之后,竟以这样的方式再度合并……连他自己也未料到。
  “所以我只能算是动用本部兵马为草原共同的大汗征战。”阙特勤笑道,“我说,你该给自己想个尊号了。”
  洛北摇了摇头,他还未开口,马蹄声已将这对话截断,使者为他们送来最新的军情,达扎恭禄的前锋已经到了祁连山下,即将开始翻越山口。
  第238章
  残月如钩, 悬在鸣沙山嶙峋的脊线上。玉门军使盖嘉运在梦中猛然惊醒时,城外白草正簌簌震颤。
  到了隆熙二年,盖嘉运已经从军二十一年了。他出身并不显赫, 如今能到这四品的玉门军使位置上, 全凭自己一场场战阵里拼杀出来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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