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我会让沅儿写封信去巴格达斥责他们——实在不行,就让波善活出兵给他们些教训。”
  他转身看向帐中挂着的地图:“大食人远在数千里之外,我并不担心,我担心的是……青海。”
  他久久不能下定决心,便把王训叫了进来:“我写一封信,你亲自带人去送,务必送到薛讷将军手上!”
  第239章
  薛讷的驻地正在吐谷浑部的旧日王都伏俟城中, 隔着青海与赤岭相望。王训打马来到王城之外时,朔风已带着雪粒砸上了他的脸庞。
  伏俟城筑城已有千年之久,历来是丝路上的重要城市, 城郭极广。
  王训极目望去, 但见唐军的赤色大旗在昏暗的天空中飞扬,大旗之下是数千顶洁白的帐篷。
  与凉州不同,伏俟城的吐谷浑族人还保留着“虽有城郭不居”的习俗。
  他停在一片茫茫的草原上,饶有兴致地望着那些扎营在城外的牧人用石子赶羊,但那些人一见他, 便抱着孩子躲进毡帐中。
  “真是奇怪。”他喃喃自语,但没有多想,便催马入城去了。
  守在城门的将军曾经是他父亲的副将, 一见他,面上满是欣喜,双目之中却涌出了泪光:“是丰海军使王海宾之子王训王公子吗?”
  王训抱拳笑道:“是!方叔叔还记得我?”
  “从前在长安王将军府上见过, 您在后院练剑。”守门将军笑道:“如今长高了, 也练壮了!这几年您到什么地方去了?”
  王训自袖中拿出洛北的印信:“方叔叔,我受碎叶郡王,碛西镇守使洛北将军之命前来拜访薛大帅,可否让我进去?”
  “呀, 原来是碎叶郡王幕下。”方将军查过印信,“走, 我带公子进去。”
  薛讷的大帐正在千顶洁白的毡帐之中,王训一进帐篷,便被逼人的香气熏得差点跌了个跟头。
  他定了定心神, 低头道礼,眼睛却不住地往帐篷四周瞟——这帐篷华贵异常, 四周竟然皆有金箔作装饰。
  “洛北的亲卫到这里来做什么?”薛讷正俯身在沙盘前,一条厚重的紫貂皮毛毯子搭在他身后的椅子上。
  薛讷出身将门,如今已经年过古稀,然而他人高马大,一头白发束在头顶,精神矍铄,远胜不少青年将领。
  王训半跪在地上,不知是炭盆离他太近,还是帐中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他脸色发红,讲出来的话语便也没有在洛北帐中那样轻松:
  “卑职奉命来送洛将军的亲笔信。”
  “亲笔信?”薛讷还未皱眉,身边便有日笑道:“他故弄玄虚惯了,玩起锦囊妙计这一套了?”
  薛讷瞥过去一眼:“不要胡说。”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责怪成分,“他有什么话要教训我?拿上来吧。”
  王训双手捧上那封锦袋装着的亲笔信,帐中响起一阵不太友好的笑声。
  薛讷的亲兵接过锦袋,将里面的信件拆了出来,交给了薛讷。
  薛讷一目十行,将信件读完,眯起眼睛冷笑一声:
  “……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仗着自己功劳大,竟教起我用兵来了。”
  他猛然转身,快步走到沙盘之前,玄色绣金的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猛然的弧形:
  “他说达扎恭禄从沙州赶往此地,恐有入侵之嫌……这中间是茫茫山地,又逢秋冬,吐蕃人是疯了不成?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行军,是要出乱子的。”
  “再说,他说达扎恭禄大军已败,一条丧家之犬,有什么好怕的?”薛讷伸手抚过“大非川”三字,那便是他的名将父亲兵败之地,“莫非,是他自己放跑了达扎恭禄,怕陛下责罚,才找我给他擦屁股吧?”
  “薛大帅!”王训猛然抬起头来:“达扎恭禄兵败沙州,丢盔卸甲,连伤员都没来得及带走。此战胜败,朝廷已经有公论,您不能这样侮辱洛将军。”
  薛讷脸上笑意隐没:“哦?朝廷公论?不等军令,私自征召军队,奔袭千里。放在这座帐中任何人身上,都是杀头的罪过。”
  “可唯独他洛北,仗着自己有从龙之功,又是陛下的东宫旧臣,朝廷连句责罚都没有,就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这也能叫‘公论’?这是哪门子的‘公’?”
  王训张了张口,几度说不出话来。帐中骤然寂静,炭火爆裂声清晰可闻。他的指甲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进虎口的刀茧——他忽然想起临行前洛北在沙盘前说的话:
  “我怕的就是薛将军仗着自己年高,不听我的判断。吐蕃在青海深耕数十年,渗透之深,他哪里知道?”
  “薛大帅。”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与薛讷对视:“洛将军职责不在青海前线,他之所以千里奔袭,襄助沙州的玉门军,所为的便是不让吐蕃人对我军形成包夹之势,重现——”
  他话音还在半空,薛讷已一把将沙盘掀翻,手中佩刀直直地指着他的头顶:“竖子安敢!”
  帐中他的两名亲兵已从炭盆边移步来到王训身侧,王训站起身,一只手也按在了刀柄之上。
  正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有人从帐外掀帘而入,带来一阵清冷的寒气。
  “什么事情这样热闹?”来人一身华贵的白袍,言语带笑,腰间的蹀躞带上镶嵌着数枚玉饰,正是大唐郡王的服饰。
  阴山安乐王慕容宣彻缓步走进帐中,扫了帐中一眼,顺势往王训身前半步一站,隔在王训和薛讷之间。
  薛讷知道他与洛北极有渊源,又是朝廷钦命的郡王兼本军副帅,不好公然和他发牢骚,只别过脸冷哼一声:
  “这个小子自称是洛北的亲卫,竟敢跑到我的帐中来对我无礼!慕容宣彻,你是大军副帅,你说怎么处置?”
  “以下犯上,在军法中确实严苛。”慕容宣彻看向王训,见他瞪着眼睛,一副不服气的模样,只得对他悄悄眨了眨眼:“哎,这孩子看着眼熟啊......你父亲是谁?”
  王训又惊又疑,听他询问,便立刻挺直了胸膛:“我父亲是在陇右为国捐躯的丰海军使王海宾!”
  “王海宾”三字一出,举座皆惊。薛讷下意识地起身要看他模样,又生生顿住脚步:“你是王海宾的儿子?”
  王海宾与他一样,禁军出身,又是勇武过人,自然是他心腹爱将。他战死前线,一直被薛讷视为此战最大遗憾,此刻知道来了爱将之子,语气也缓和了些:“你怎么到碎叶郡王那里去了?”
  慕容宣彻替他打圆场:“当年哥舒亶将军带他回京寻亲,想来这次是为了参军报仇,才到了前线?那攻取大小勃律的战事,你去了吧?”
  王训虽然不情不愿,但也知道慕容宣彻的好意:“是!”
  薛讷脸上神色稍缓,口中却不便说,一时帐中又沉默起来。
  “大帅,夜已经深了,大帅这里怕还有要事要议。请准许小王带这个小子下去洗漱一番,明日早上再来正式拜见。”
  慕容宣彻笑意盈盈地开口,他按着王训的肩头让他行了个礼,才把他拉出帐外。
  帐外的雪已经停了,百草衰败的草坪上积起薄薄一层白雪,脚步一踏,便没了痕迹。慕容宣彻带着王训往自己的帐中走,低声数落他:
  “也不是说你有错,但薛讷将军都气成那样了,你也不给他个台阶下,要是我没有来,你打算怎么办?”
  “他说洛将军......”
  王训张口就要争辩,慕容宣彻却抬起手,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都听到了。”
  “那您为什么不出来为洛将军说话?”王训瞪大眼望着他,“我听说,洛将军和您是旧交。”
  慕容宣彻摇了摇头:“他把这话说得浅了,他对我慕容宣彻与我们吐谷浑部皆有大恩。但我不能为他说话,至少此时不能。”
  “为什么?”王训问。
  “朝廷安排薛将军为主帅,便是要辖制洛将军的权力。可你们洛将军不肯坐视事态在青海前线焦灼,又打了几个漂亮仗,逼吐蕃人调兵来回防守。虽然我们前线有了进展,但这进展和主帅有什么关系呢?薛大帅嘴上不说,心中安能平和?”
  慕容宣彻温声道:
  “可如今我和薛大帅同在青海前线,又共掌军队,所以我不能当着他的面为洛将军说话。否则,主副不和,只会给吐蕃人可乘之机啊。”
  王训把他的话在心中滚了滚,终于静默不语。两人便这样走进慕容宣彻所住的大帐之中,他显然是将王帐让给了薛讷,自己住得和寻常将领没有什么两样。王训打量了四周,脸上由衷地升起一股敬佩神色来。
  慕容宣彻的亲兵近侍替他打了些冷水,他便捧起那冷水洗起脸来。
  “至于战事,洛将军也不要太担忧了。”慕容宣彻道:“我已命吐谷浑部每日巡防,若有吐蕃人靠近,即刻报与我知。”
  王训洗了一把冷水脸,方觉满腔怒火冷下许多。他又对慕容宣彻道了谢,才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洛将军还有句口信要我捎给安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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