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郭知运肩头微颤,窗外掠过一阵朔风,卷得檐下铁马叮当乱撞,恰似他此刻摇摇欲坠的良心。
"公子明鉴。"他忽然起身长揖到地,"凉州四战之地,朝廷又一直在边境用兵,若此刻严惩边将,只怕军心涣散......"
话音未落,洛北霍然起身,案上烛火被带起的疾风扑得猛然一晃。郭知运抬头时,正对上那双映着寒月的异色瞳孔——像极了草原冬夜盯住猎物的鹰。
"军心?"洛北的手按在案上,声音带着几分沉痛,"知运,你治军不是靠军法严明,赏罚分明,而是靠这互相袒护的虚无情谊吗?!”
“你我纵横西域,所过之处,城池部族皆俯首帖耳,入一城则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因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相信大唐王师,相信我们。”
洛北的声音陡然转柔,却比方才更令人胆寒,"今日若纵容此贼,来日史笔如刀,写的就是'唐军铁蹄下,尽是冤魂\
铜壶滴漏声声催命,郭知运望着壁上并排悬挂的凉州舆图与《贞观律》,忽然踉跄跌坐。他何尝不知其中利害,可突厥如何?吐蕃又如何?
"公子,末将斗胆。"他猛地跪倒在地,攥住洛北的袍角,"让这厮去吐蕃前线当个死士,若能斩得敌酋便抵罪,若是战死......"
话未说完,洛北突然反手按住他肩膀。绯色官袍下的骨头硌得掌心发疼,这个曾随他雪夜破牙帐的悍将,如今竟已消瘦如斯。
“三日后,我要在焉支山下祭奠亡魂。"洛北起身望向窗外,"让王君?披麻戴孝,对着被屠部族的长老立下血誓。若他愿往吐蕃前线效力,我便当众烧了诉状。"
郭知运瞳孔骤缩——这是要拿王君?立威,却也是给凉州军留最后一丝颜面。
他极缓地俯身叩拜:“末将谢过公子。”
“这样的事情,就不必道谢了。”洛北捏了捏眉心,他在凉州做参军时对草原消息了如指掌,如今换了自己的得意下属郭知运来做凉州都督,竟连草原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知道!
郭知运起身时膝盖骨发出轻微的脆响,这才惊觉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低垂眉眼:“我本来不想让公子失望。”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金刀,鎏金刀鞘在舆图上投下蜿蜒的阴影:
“凉州城中有个杏林药铺,那里的老掌柜索行德索先生是我的旧友,前年他隐退回了沙州老家,生意就归他儿子索克礼和儿媳米丽娅打点。你得空的时候,派心腹下属跟着他们一道去草原上行医。”
郭知运瞪大眼睛,他是听过这个故事的——洛北离任凉州近十年,草原上还在传扬“妙手回春的洛神医”的故事。
“还有。”洛北点了点桌子:“每逢朔望之夜,你换上胡服去西市酒肆,找那个弹五弦琵琶的龟兹老乐师。他会在《破阵乐》里掺三声变调,那时你便去摸他琴箱底层的暗格。"
他说着从腰间摸出一块玉佩,玉佩上刻着雪山印记,洛北将玉佩轻轻往桌上一放,在凉州布防图上勾画出七处水草丰茂的牧场。
那些蜿蜒的墨线像极了当年他们追击突厥残部时,洛北派人去各部谈判、招降时写下的突厥文字——原来早在数年之前,这人就在给今日的棋局埋子。
"明日让王君?去领十鞭子。"洛北突然将玉佩抛过来,郭知运慌忙接住时,触到玉佩身上新刻的六道划痕——恰好对应着被屠部族的六个长老姓氏,"抽完鞭子带他去西郊马场,那里有三百匹刚断奶的小马驹。"
郭知运正要发问,却见洛北从袖中抖出一串银铃。当啷声响中,他想起了草原上给马匹系铃以明主家的做法。
"告诉那些来领马驹的牧民,这是王将军用三十年俸禄赎的罪。"洛北说这话时,窗外恰好传来守夜士兵换岗的号令,"记住,马鞭要沾盐水抽,抽一鞭念一个被屠者的名字——这事让王训去监刑。我有个叫阿米尔的徒弟也会在场,王将军不会死的。"
五更天的梆子响起时,郭知运望着洛北的身影,突然觉得压在肩头数年的雪山崩塌了一角。他摸到玉佩上的温润触感,恍然惊觉这竟是他继任凉州都督以来,第一次真正触到边疆的脉搏。
寅时末刻,郭知运才带着一肚子知识和满脸的震惊退出书房。他正要回房消化这一夜,一只金雕自他头上凌空越过,飞入书房之中。
洛北摸了摸金雕的脑袋和羽毛,唇边露出一点笑意:
“好久不见了,老朋友。你给我带来什么新消息了?”
他从金雕的爪上拆下字条,读了一遍,英俊的脸上不辨悲喜。郭知运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问他:
“公子……?”
洛北将字条递给他,上面是吐蕃文字:
“吐蕃摄政太后赤玛雷病逝,逻些城乱成一团,先前解琬在长安与吐蕃人谈成的条件恐有全部作废的可能。”
身为边将,郭知运知道这句话的用意:“吐蕃战事要再开了?”
“是。”洛北点了点头:“我把慕容曦光带来凉州就是这个考虑。我听闻吐蕃人中最得意的将军是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
郭知运恭敬称是:“不错,他是吐蕃扶植的吐谷浑王的儿子,他的母亲是吐蕃公主。”
“应该叫曦光同此人较量较量,只要他们一会面,吐谷浑人自会知道什么叫人君之相。若能取得吐谷浑部归附,这对我们在河湟大有好处。”
郭知运应了一声:“那我即刻警示前线,预备增援青海。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曦光和你去就行了。”洛北摇了摇头,“我要去金山。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226章
三日后, 洛北从凉州出发时不仅带走了凉州诸部的盟约和划好草场的地图,还带走了回纥、契苾、思结、浑四部的贵胄子弟。
这些人中为首的正是当天带着卫队与他和阙特勤对峙的骨力裴罗,这少年人瞪大了眼睛在他和阙特勤之间转来转去:
“你就是洛北将军?大名鼎鼎的乌特特勤, 那你为什么要诈称自己是阙特勤的书记官?”
少年人的质问在驼铃声中格外清脆。洛北勒马回望时, 阙特勤的佩刀已横在少年颈间,刀上的狼头纹路在阳光下闪着光。
“对你的可汗放尊重些,小狼崽子。”阙特勤用刀背轻拍少年脸颊,在他的颧骨处烙下红痕,“你以为白狼大纛上的紫纹从何而来, 那是呼罗珊的波斯人为他奉上的礼物。”
洛北轻笑一声,挥动马鞭卷开阙特勤的刀刃:“这样的事情也值得动气?”
他转向骨力裴罗:“因为很多时候光靠名头和武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最能依靠的莫过于一颗清醒的头脑和火热的心……还有一双能看到真相的眼睛。”
骨力裴罗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洛北却已率队起行,向着金山去了。王训压在队伍最后,丢给他一本碎叶文馆出的汉文突厥文对释词典:
“伯克说, 你应当学点汉话, 对日后统领回纥部有好处。”
洛北在金山南麓与哥舒亶所带的仪仗队会和,彼时苜蓿花开成一片紫海,六面大旗忽喇喇漫过草浪——三面是赤色的唐军军旗,三面是象征乌特特勤的黑色飞鹰旗帜, 九重缠金豹尾随着鼓角声在碧空下招展。
王训正数着马队前的仪仗:八对青鸾旗引路,十六名银鞍书记官手捧朱漆文卷, 五色牦牛驮着鎏金香炉喷吐龙脑香雾。最惹眼的当属那架檀木鼓吹车,十二面画角悬着青丝绦,是从碎叶来的乐工在奏《定西番》。
“唐家威仪之盛, 可见一斑。”阙特勤策马靠近洛北身边,松松挽起的绫袍袖间露出左臂的箭伤, 那是呼罗珊之战给他留下的痕迹,他忽然扬起马鞭指向天际:"看!你的金雕。"
洛北在骏马背上抬眼望去,金雕身后数只猎鹰一道掠过云端,草原尽头忽现出连绵穹帐。思结部巫女摇着铜铃踏歌而来,浑部贵族捧着盛满马奶酒的镶金牛角跪在道旁。更远处,回纥人新织的羊毛毡毯铺出十里紫茵——
"碎叶郡王抚远安边,大唐皇帝陛下万岁——"
北庭都护府的赤底朱雀旗分开人潮,三百汉骑齐举金柘弓向天鸣弦。王训将御赐的白玉斧钺高高举过头顶,草原的子弟这才惊觉节度使仪仗里还藏着黠戛斯进贡的白骆驼,驼峰间架着的竟是河中都护府的星月屏风。
“伟大的乌特特勤万岁!”
牧人们疯狂地将花朵抛向马队,有个裹着厚厚棉袄的孩子甚至想钻过卫兵去摸洛北的马镫。王训吓了一跳,开口正要叫他小心,洛北已经勒马俯身,用突厥语对那孩子笑道:"等你长得比弓高,来碎叶城找我领战马。"
欢呼声几乎掀翻苍穹。设满毡帐的草原之上,西突厥各部族的族长们排成两排,向洛北献上七种白色的牲畜作为祭品。
“手中部族太多,也未必是件好事。”受过草原子民的三拜之礼,领受了可汗的名号,洛北转回早已准备好的毡房内,重新换上碎叶郡王的紫袍,“说是西突厥十姓可汗,却统辖着十四姓部族,这草场我该怎么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