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后来很多很多次,我躺在军帐中辗转反侧地想,如果我和乌特易地而处,我会奋不顾身地去救他吗?”
“不会,不论想几次,我的答案都是不会。”
阙特勤叹了口气:“我们率领的军队还是名义上的敌人,我的下属绝不会同意我为此冒险,我不知道他是已经全军覆没,还是和大食人媾和,做套等着我来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亲兵投入战场是不是杯水车薪——倘若失败,大军全线败退,这一次战争和我自己,都会变成人们口中长久流传的笑话。”
“而后我又想,倘若在洛北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你,哥哥,你会带着自己的亲军来救我吗?”阙特勤望着默矩的眼睛。
默矩沉吟片刻,终究是不敢与他对视,默默地垂下眼眸。
“我不知道。时至今日,我也没办法肯定这个答案。”阙特勤道:“但我知道的是,洛北来了——他孤注一掷,带着自己的亲兵救了我们。”
默矩听完,脸上也露出感怀的神色,他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可这归根究底是你们自己的事情,阿史那阙,你不能把自己的情感凌驾于汗国之上。”
“汗国……”阙特勤轻轻笑了一声,“哥哥,难道你真的觉得九姓铁勒群起反抗默啜是个偶然?”
“你是说……他……”默矩瞠目结舌。
阙特勤笑了:“多年之前,在碎叶,他曾经以帮助救灾为名,把自己的亲兵侍卫派往草原各部。其中也包括你我的部族。若无这些人与部族民众朝夕相处,日日劝导,九姓铁勒怎么会团结起来反对默啜?”
“如果这样说……”默矩艰难地咽了口吐沫,“乌特心思缜密,确非常人所能及。”
“后来我才明白,他为什么告诉我,他想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做突厥大汗。因为在征召我去西征之前,他就想到了今日。”
“可让我犹为佩服的是,他竟还愿意让我带着兵马回来救场。”
他想起洛北说话时脸上疲惫的神情,忍不住笑了——他这位以智谋著称的挚友和兄弟,也难得有为情感徇私的时候:
“作为胜利的大军主将,他有数种办法可以让我留在河中,或者稍微拖延一下我的脚步,突厥便会大乱,可他还是让我回来了。哪怕未来我们终将刀兵相对。除却我们之间的情谊之外,他更不愿意见到草原混战太久,致使生灵涂炭。”
阙特勤说到此处,又是一叹:“哥哥,你还不明白吗?自默啜把他逼到唐家那边时,天命就已非你我所有了。”
第207章
景龙七年的十月初八, 默啜传首长安,同一日,吐蕃太后赤玛雷的请亲使团亦到长安。吐蕃人这一次格外言辞卑微, 说愿归还吐谷浑故地为聘礼, 以结两家永为盟好。
“他们倒是会算。”洛北与张孝嵩、慕容曦光等闲坐时不免笑道,“如今吐谷浑故地已经为我大唐所有,这个时候拿来当砝码,以为我们都是不识地图的蠢货吗?”
慕容曦光哈哈一笑,他提过茶壶往洛北杯中倒了一杯:“大哥哥的恩德, 我们吐谷浑慕容家永世不忘。大哥哥,宣彻叔叔尚在边境,不得回转, 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如何?”
“不忙,等哥舒亶回来了, 你敬他吧。”洛北摆手笑道。
“哥舒将军确实劳苦功高, 可若无大哥哥庙筹得当,任谁也不敢轻易翻越葱岭控制护密。”慕容曦光坚决不肯落座,只端着杯子站在那里。
张孝嵩也笑道:“洛将军就不要推辞了,曦光如今是左羽林军将军, 也是禁军中的重要人物,叫他这样站着, 成什么样子?”
他这话半开玩笑半认真,洛北只得站起身,与他举杯对碰, 一饮而尽:“未能攻克逻些城,现在还算不得什么功绩。”
他这话一说, 张孝嵩脸色也暗了下去,他是见过洛北的规划的:
若不是朝廷中途换帅,洛北必要自护密和于阗两路出兵,前后夹击逻些城——到了那个时候,吐蕃人连请和请婚的机会都不会有。
可朝廷换帅在先,现在又让安西北庭分治天山南北,洛北坐镇北庭,再想与吐蕃交战,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不过,即便洛北自己不觉得,等到十一月突厥议和使团来到长安时,依旧在长安上下掀起了一股热潮。人们狂热地称颂他,说他是大唐的新一代军神。
李显甚至亲自挽着洛北的手登上开远门远望使团:
“如今胡烟靖平,天下大定,都是卿的功劳。洛卿于朕,便如卫国公于太宗,英国公于高宗。”
洛北半低着头,心里却想起,上次皇帝像这样对他优容有加之时,正是要溜出宫去叶静能府邸玩之时——这定是皇帝又有什么折腾的点子。
虽然景龙七年的外战不断,一向乐于享受人生的皇帝李显也没有浪费这大好时节。
从正月起,他就开始了折腾的行程。先是正月里与韦皇后微服出宫观灯,还放了数千宫女一道出宫。这数千女子出了宫外,便如鱼入大海,没了踪迹,多的是不回来的。
二月花朝节,他又率着后宫妃嫔、文武百官前往梨园宴游,让三品以上的官员拔河为戏。韦巨源与唐休璟两位老宰相皆是过了八十的人,被拽得摔到地上就没能爬起来。引得皇帝与皇后、公主等一阵大笑。
到了上个月,他不知从何处听说长安城东的隆庆池有“龙气”,非要率文武百官前往隆庆池上宴游,以己身的“帝王之气”镇压住这股“龙气”。
洛北思绪乱飞,面上却如一渊湖水,平静自然:
“陛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天下太平,上赖陛下鸿福,下托将士用命,还有安西、北庭的百姓及部族子弟倾力相助……”
李显望了他一眼:“就是临阵换将,掣了你的肘,是不是?”
“微臣不敢。”洛北恭敬下拜,“微臣还是凉州参军时,郭相公就是微臣的上司。郭相公此举与其说是打压微臣,不如说是为了匡正边将行止,免得武人轻狂,肆意在边境虐待外藩,挑起战乱。”
李显笑了:“你这些话倒是和宋相公如出一辙。打你一回来,他就成天在朕耳边念,什么国家穷兵黩武,耗尽民财,什么不应大肆封赏边功边臣……念的朕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洛卿啊,朕也要问问你,你这样的功勋,朕要怎么封赏呢?”
“微臣承蒙陛下错爱,年仅二十八岁,便服紫佩金,位极人臣。”洛北道,“陛下对微臣恩重如山,微臣不敢请赏。微臣愿请陛下将赐臣之物赠予军中将士,以慰征劳之苦。”
李显的脸上笑得越发灿烂了,他招呼侍立在身后的阿史那献:
“金山郡王,你有子如此,怎能让朕不羡慕啊。这样吧,朕封你为辅国大将军,再赏给你一个钱炉,再把你的封邑增加到万户,如何?”
大唐制度,凡以功进身者,最高不过郡王,洛北一门父子出了两个郡王,已是了不起的恩宠,如今封邑万户,等同亲王……莫说大臣,便是许多李唐宗室也自愧弗如了。
洛北知道他还有后话,只是垂首躬身,并不说话。
“还有,朕决议要行封禅。你同朕一道去,乘着御辇去!”
即使在场的不少王公大臣早猜到皇帝有封禅的想法,听到此话也目瞪口呆。
同乘御辇这样的恩宠,过去只有扶立李显登基,又深得李显信任的辽阳郡王李多祚有过。如今这样的恩宠竟然落到了洛北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头上!
“陛下!微臣万死不敢当!”洛北只得跪地推辞,“君臣父子不可逾越,微臣身为人子,不可越父而行。”
李显这才反应过来,阿史那献是禁军首领,他要随行,必是在皇帝身后——哪有让儿子越前,让父亲随行的道理!
“好吧,好吧。既然如此,也就罢了。”他沉吟片刻,又道:“天下如此,皇后劳苦功高,朕要效仿父母旧制,以皇后为亚献,并以宰相之女为斋娘。”
“所以后来就没人在意陛下对我和将士们的封赏了。”
回到府邸议事之时,洛北是这样给不在场的褚沅转述此事的:“国子祭酒祝钦明赞成陛下的意思,说按照《周礼》,祭祀应当夫妇同行。太常博士唐绍等反对。于是那些文官清流、宰相大臣们当场辩论起来,你说孔子,我说《周礼》,还有人搬出大唐历代先皇来……场面热闹极了。”
他见褚沅歪着脑袋听得专注,笑了一句:“那斋娘的位置你可有兴趣?若是也想去见识一番泰山封禅,我可以在陛下面前提一提。”
褚沅摇了摇头:“以陛下对阿兄的重视,阿兄只要开口,岂有不应之理?不过,我已为一方执政,不必借此机会为自己获取更多的东西,还是留给其他女子吧。”
她将手边的一叠纸张递给洛北:“我近日在写都护府内的女官晋升制度,给阿兄看看,可合适否?”
“晋升制度?”洛北好奇问道,“为何想要做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