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褚沅驾马飞驰入府之时,还能看到几辆车驾在门口等待洛北的接见。
“和这些人迎来送往,也是个麻烦事。”洛北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端起已经冷透的茶水抿了一口,他在长安不过数日,郡王府内外已收到了不少拜帖,他不好全部拒绝,只得抽时间出来分批与这些人见面。
“他们来寻我,多的是求官的、求功的。我一个边将,只能告诉他们,想要功勋爵位、升官发财,可我去西域边境,那里多的是机会……但一听这话,大家伙就都打了退堂鼓。”
褚沅笑笑,给他手边添上一盏热茶:“这些人多是朝中前段时间被清理的斜封官,他们别的门路走不通,只好走到阿兄这里来了。阿兄不必管他们。”
洛北摇了摇头,将她上下打量一眼,确认她别无受伤之处,才道:“怎么样,太平公主和上官婕妤为难你了吗?”
“阿兄也知道宫里的规矩,如今我执政一方,又有那么多奇珍异宝奉上,她们是不会为难我的。”褚沅道,“只是在入见之前,我听闻了一件事情……临淄王李隆基似乎在结交禁军军官,此人恐怕野心不小。”
洛北微微皱眉:“是,葛福顺来拜访的时候同我说了。但他也说,临淄王不过是少年英俊,喜欢与军官们一道宴饮乐舞,别的事情可是什么都没提到。”
褚沅苦笑一声:“为了他死去的嫡母与生母,他也不应如此口无遮拦。阿兄可知昔年窦妃之事?”
第206章
洛北对这些宫闱之事知之甚少, 见褚沅面色凝重,也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书本:“窦妃之事?”
“临淄王少年时,入朝觐见, 为大将军武懿宗所阻。他少年气盛, 便喝道:‘这是我们李家的朝廷殿堂!干你何事!’。女皇那时面上不表,心中却觉得定是有人在背后挑唆他反武复李。”
“后来,相王府中的一个名叫团儿的婢女出言上告,说相王妃刘氏同临淄王的生母窦妃有厌胜诅咒之事。有前事在,女皇一听就勃然大怒。她将窦妃与刘妃召入宫中的嘉豫殿, 一并赐死,并焚其尸骨,投入太液池中。”
“为了不使消息走漏, 女皇亦将知晓此事的宫人尽数处死。其中有个给二妃奉茶的女官,是与我一道长大的姐姐。”
褚沅轻轻叹息一声,望着雕花窗门在地上投下的阴影:
“自母亲去世之后, 她与我同寝而居, 一向对我照顾有加。可惜便是因为那日在嘉豫殿中当值,就再也没有回来。”
洛北伸手搭在自家妹妹肩上,似乎要开口安慰什么,但也一个字都未能说出口, 只是与她同叹一声作罢。
围绕着天子之位的纠葛、纷争、翻云覆雨,终究是极少数贵胄们的游戏。大部分人只能祈望自己不是他们手中的棋子。
褚桓摇了摇头, 用多年前洛北曾经用过的语气道:“都过去了,阿兄,都过去了。”
她走到桌前, 摊开一张宫中各处关卡和地形的图纸:
“后来,那个告发相王的女子韦团儿后来便替女皇行走灰暗, 打探消息,直到她自己亦被赐死。这使命代代相传,直到落在了我的肩上。”
“而我亦明白,我不会是最后一个人。”
她笑了笑,脸色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低身在空白处写下数个名字:
“说正事吧,阿兄,韦跨、韦播、高嵩……这些人是韦后在禁军中的臂膀,不过他们一向酷烈,众心不服,只要我们是以有心算无心,处置起来会很容易。”
“李仙凫、钟绍京、高力士……这几个人是李隆基着力拉拢的禁军及宫中人物。尤其是这个高力士,他本就因岭南流人叛乱获罪入宫,年纪与李隆基相仿,两人倾心相知,是李隆基在宫中最重要的内应。”
褚沅抬眼望着洛北:“若我猜的不错,高力士手中一定有一张和我们手中类似的宫禁图纸。”
“你的意思是,李隆基会铤而走险?”洛北面露犹豫,“陛下已经复立太子,他可是师出无名。”
“只要趁乱把太子一起杀掉就好了。”
褚沅轻声道:
“阿兄,一个人幼时丧母,少年时被幽闭宫中,日日提防着父亲被废被杀,自己悄无声息地消失于世……这样的人在面对权势之时,怎么可能还顾得上不太熟悉的堂兄?曲沃代翼之后,也没有人为自己的宗亲哀悼不是?”
洛北苦笑了一声:“确实如此。”
他话音未落,一只金雕穿堂入室,扑棱着翅膀,落到了他的面前的桌上。
洛北无奈地伸出手臂让它站上去——以这金雕如今的体积和重量,这可不是个非常轻松的活计,他从金雕脚爪上取下字条,看了一眼,便长长地叹息一声。
“怎么了,阿兄?”褚沅好奇地问他。
“默啜死了。”洛北开口回答,手中默默攥紧了那张满是突厥文字的纸条。
突厥大汗,威震草原数十年的默啜,死了。
默啜的死亡不像诗人的传说故事那样充斥着灿烂的悲歌,也不像大部分突厥人希冀的那样死在一场激烈的战争中。
实际上,他的死亡充斥着几近能被称得上可笑的偶然——
默啜兴兵讨伐叛乱的拔野古人及九姓铁勒各部,因兵力不够,又缺少了阙特勤这员大将,最终以惨胜告终。
战后精疲力尽的突厥人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和奴隶们回归于都斤山下的牙帐。默啜如以往的数次征战一样,带着轻骑率先启程,他们在一处树林休息时撞见了拔野古人的游骑。
其中一个叫颉质略的拔野古人骁勇善战,连杀默啜两名亲卫之后,亦将默啜本人杀死。
“默啜的头颅已被拔野古人交给了我的亲卫郝灵荃。”洛北道,“郝灵荃不日就要到达长安,向陛下敬献。”
“默啜为祸边境数十载,如今终于授首,如此功勋,阿兄面上竟不见喜色?”褚沅看出他神情复杂,小心追问。
“默啜大汗确实暴虐无道,否则他麾下众部不会被我的亲卫一挑,就纷纷起兵叛乱。可是……”
洛北取下手上陪伴他数年的黑玉扳指,放在桌上:
“这样一来,我就又要和昔年挚友刀兵相对,此情此景,怎么让人高兴得起来啊。”
突厥牙帐所在的那片草原已经被鲜血涤了几遍。在浸染着鲜血的土地上,已经生长出了新生的牧草,等待春去秋来,就又会开满鲜花。
阙特勤的大帐正中挂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刀,偶有日光落在上面,便能照出刀身上的狼头印迹。
“这真是把宝刀。”默矩笑道,“你我一路砍杀,将默啜老儿手下那些令人讨厌的衙官都杀了个干净,竟连个卷边都没有。”
阙特勤兴致并不很高,但默矩这样问了,也只得温言给他解释:“这是乌特送给我的,据说曾经是天可汗的宝物,由陨铁所铸,不锈不腐。”
“天可汗的宝物?怪不得如此锋利。”默矩接过那把宝刀仔细端详,却险些被刀刃割破了手,他只得把宝刀重新放在刀架上,搓了搓手:
“对了,梅录啜他们来找我商议继位的事情,你真的不打算做可汗?”
“长幼有序,再说,我是个带兵打仗的人,对牙帐中的阴谋诡计并不精通。”阙特勤摆了摆手,“哥哥不要再劝我了,这个可汗之位,我是绝对不会坐的。”
“你太自谦了。”默矩摇了摇头:“若非你带着兵马从河中赶来,我们这些人在混乱之中就会成为九姓铁勒的俘虏。那些人还指望拥立阿史那匍俱打仗,哼,他们也不想想,阿史那匍俱做小可汗时就不是个打仗的料。当年若非他在多逻斯水葬送汗国的五万大军,我们何至于今日?”
阙特勤轻轻笑了:“那倒不是他无能,只能说,他不是乌特的对手。”
他说到此处,目光复杂地望了墙上的宝刀一眼:
“你和我,我们俩也一样不是乌特的对手。所以,我们谁做可汗是无关紧要之事,这片草原上很快就只会留下一位可汗的名字和故事……就像当年的天可汗一样,他会成为有可汗之人的可汗,君临比昔日大海一样宽广的大突厥汗国更广袤的土地。”
默矩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要不是阙特勤刚刚率军击败了九姓铁勒,荡平了阿史那匍俱及其旧部,还杀尽了默啜的旧日衙官,默矩就要拍桌子骂他在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了:
“我不相信他有这样的本事,你同他并称突厥年轻一代中的文武双璧,难道你怕了他?”
“不是怕了他。单打独斗,排兵布阵,我们都难论胜负。但乌特有一点远胜你我……他的胸怀比你我要宽广得多。”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当王子、可汗的人没有当将军的人胸怀大?”默矩勃然作色。
阙特勤笑了:“哥哥,我们在河中征战之时,我和我的军队曾被大食军队团团围困。当时我连报信的使者都派不出去……弹尽粮绝之时,我以为我真的会被困死在那里。可那一天,是乌特率着自己的亲军,反复冲阵打崩了大食人的军队,解了我们的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