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之前阿兄不是同我和裴公商议过,若要跨越高山大漠,穿过大食及大唐的控制区行商,单靠商人们一家一姓,是不切实际的。”褚沅道,“最好是由都护府牵头行事,另派一定数量的军队护送。如今这些布坊、棉行……多的是女子做主,若无这些精通商贾伎俩的女子加入,我们这个事情怕是做不成的。”
洛北沉思片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的想法是,把女官晋升亦规范起来?”
“不错,”褚沅轻轻叹息一声,“宫中斜封官泛滥之时,我也曾经劝过上官昭容同太平公主,想让她们刹一刹这风气。但后来我转念一想,我们这些人因靠近君权,就好像自己得到了与君权近似的权力。”
“可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我们这些人,连生死奖惩都无定数,全赖皇帝皇后的好恶。这样一来,大家怎么会知道应当把自己手中的权力用在何处?有些人只怕只知对上负责,连对和错都忘了。”
“如今有了制度,有了成文的奖励和惩罚,她们便知道自己的一身才华可以用在更多地方,而不是敛财、弄权……”
洛北颔首,拿过她手中的文册慢慢地看起来。褚沅如此郑而重之,他便也格外上心,一面观看,一面推敲盘算。
正当这对兄妹沉思之时,门外却报有客来访。
“我不是说了,最近闭门谢客么?”洛北微微皱眉,朝廷为了封禅之事都快打起来了,他这位已经钦定要陪同的大将军必然招人注意,“便说我病了,如何?”
“不如何?”院中传来一道爽朗笑声,“只会让人觉得你这碎叶郡王府的门槛太高。”
洛北一听声音,便知道这是哥舒亶来了,在他麾下众将之中,只有哥舒亶在讲汉话时执拗地留下一点西突厥的乡音:“哥舒将军?请进!请进!”
哥舒亶一身锦袍,领着个半大孩子走进了洛北的书房。他四处张望一眼,又笑道:“我听闻洛将军近日繁忙得很,如今一见,名不虚传啊。”
洛北也玩笑道:“这可怎么讲?”
“以你这书房的整洁程度,怕是你得有十天半个月没进来研究你那些地图、书本和游记了吧?”
哥舒亶说完放声大笑,洛北也被他这情绪感染,笑了起来。
两人笑了一阵,还是褚沅提醒,才注意到那呆在原地的半大孩子:“哥舒将军,这孩子是?”
“这孩子啊……说来可怜,这孩子原也是将门之后,如今倒成了孤儿。”哥舒亶指了指洛北,又指了指褚沅:“来,训儿,来见过碎叶郡王、阳翟郡君。
第208章
那孩子生得很俊朗, 眉眼间透着点难以掩饰的忧虑神色,见哥舒亶指点,一个字也不多说, 到他二人面前下拜道礼:
“见过郡王、郡君。”
洛北正要问这孩子的来历, 目光扫到一边时,却见哥舒亶欲言又止。他猜到此事必有缘由,干脆望了褚沅一眼。
褚沅闻弦歌而知雅意,半蹲下身对那孩子道:“何必这样多礼,这里又没有外人。你从安西来, 一定很辛苦吧?走,跟褚姑姑到后堂去,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待到这一大一小的身影走出花厅, 洛北才坐到座上,又给哥舒亶添了点茶水:“吐蕃出事了?”
哥舒亶本有些强撑,听他这样一说, 彻底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当年我们在于阗, 张孝嵩就说过,军务都被朝政耽误了。如今到了吐蕃,还是这样。”
他抿了一口茶水:“就说这个孩子吧,这孩子的父亲叫王海宾, 是王方翼的同族。”
洛北颔首:“我记得此人,他原来是太子右卫率出身, 后来太子因忠被废,他也外放去做了丰海军使。他既是一军主将,怎么会……”
“还不是因为朝廷临阵换帅。”哥舒亶道:“大军出发, 临阵调换指挥,军中人心思动。薛讷将军出身将门, 一入朝便身居高位,他哪里知道将士们失去了能征善战的主帅庇护的心情?”
洛北听出他心中有气,略作沉吟一番,才道:“吐蕃地势复杂,所以攻打吐蕃,我并未报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更何况,朝中收到的战报里似乎没有败局。”
哥舒亶摇了摇头:“将军不要宽慰我了,我们本欲追亡逐北,前后夹击,会师于逻些城下。如今只能困守边疆,难道是值得赞颂之事吗?我们大可在军报中吹嘘自己的斩获,但战线移动岂能骗人?”
“说远了,哥舒亶。”见他越说越离谱,洛北只得开口:“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哥舒亶道:“当时军中人心不定,故而我们这些人都向他请命,要安抚军士,再行征战。但薛将军不愿意。将军也知道,其父薛仁贵兵败大非川,是他毕生难忘的耻辱,他一心指着在吐蕃战事上找场子,便强令我们率军出击。”
洛北皱了眉:“他确实操之过急了,若这样的事情处理不好,将士们是要哗变的。”
“我们谁不是这样说?只有王海宾与他出身类似,一路打仗都是顺风顺水,便抢立了军令状,要为先锋。”
哥舒亶摇了摇头:
“他出兵之后,起初倒是连战连捷,连破吐蕃三座城堡。可到第四座时,兵力便有不济,被吐蕃人所围困。我和慕容宣彻率军猛攻,虽逼退了吐蕃人,却未能救得他的性命。”
洛北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前,拉开了门扉。猛烈的冬风自门外吹进来,掀起了他身上的袍服。他站在门前,望着那些被吹起的败叶随风乱舞,最终还是闭上了眼:
“看来,这一次议和还是不得不议,金城公主还是要到吐蕃去。”
哥舒亶在他身后,见他难得意气消沉,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想出个话题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对了,王训那孩子你打算怎么办?送到太子东宫去?还是送到他自己家里?”
“现在朝中人人盯着太子,送到东宫去,更加不安全。送到他自己家里…..他的亲族怕是都和他关系疏远了吧?”他看了一眼哥舒亶:“不然你也不会把这孩子带到我这里来。”
哥舒亶这才笑了,那笑容在他英俊的脸上显出几分促狭的意思:
“王海宾虽然出身高,家中却不富裕。他的妻子早年病故,就留下这么一个半大孩子。把他丢回王家,怕是要惹人欺负的。若洛将军肯收留一段时间,是再好不过——你连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蕃兵都能教成将军,更不要说这孩子了。”
他对洛北眨了眨眼睛:“这样我也算没有辜负同袍的嘱托了。”
数日之后,大唐朝廷接受了突厥和吐蕃的议和,兵部与鸿胪寺牵头,与两国在长安谈判。
洛北以谙熟边事,私下请命参与议和谈判,却被李显和郭元振各自回绝。
李显笑着对他道:“洛卿一片拳拳之心,朕心知肚明,但若你此行依旧能功成,朕也没有什么爵位能给了。”
郭元振说得更直接:“我说,你小子也要给别人些机会吧?还嫌自己不够树大招风的?”
洛北哑口无言,只得在家中闭门谢客,修身养性。偶尔替他妹妹翻译一两篇难懂的粟特文书,间或指点指点王训练武习字,处理一些北庭庶务,日子便如流水一般地过去了。
到了十二月上旬,两项和议皆有了些条款定下,朝野上下一片歌功颂德之声。李显顺势再度把封禅之事提上日程,甚至为此将宰相宋璟贬官外任为杭州刺史。
宋璟素有刚直之名,他的存在可谓是朝廷的风向标。宋璟贬官外任,就代表皇帝的耐心和理性都已经耗尽。
见风使舵的大臣们立刻转向,称颂皇帝功德,赞成封禅之事。即使有硬骨头的御史上奏劝阻,也无法再在朝中引起风浪了。
张孝嵩有时过府来拜访,提及此事也是唉声叹气:“封禅之事花费众多,一路惊扰州府,祸害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山东的百姓才从水灾之中挣扎出来,过了几年好日子啊。”
“孝嵩,你不要忘了,陛下政变登基,得位有不正之处。”室内只有他们两人时,洛北说话也忘形起来:“如今有机会可以证明自己能比肩其父,他怎么会错过……不过,我还有一重担忧……”
他话语未完,门外已被一连串的喧闹之声打破。他与张孝嵩对视一眼,各自拿上兵刃,走出房门时,正撞上跑得满头是汗的褚沅:“阿兄!”
顾不上张孝嵩的惊讶,洛北先握住她手臂安抚道:“出什么事儿了?”
“外面有御史台的人前来,邀请阿兄前去御史台协同办案。”褚沅双手叉腰,微微弯着身子连着喘了两口气,才把气息顺匀,“他们说,阿兄涉及一桩通敌叛国的案子。”
“通敌叛国?洛将军?”张孝嵩大惊失色,“这太荒唐了,倘若洛将军有心通敌叛国,我大唐西疆万里早已落入敌手,御史台那些人疯了吗?”
洛北的父亲阿史那献执掌禁军,洛北又是功勋卓著的边将。一门父子皆有郡王爵位,又是有军权的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