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下一个喝酒的是那为首的贵胄青年:“吴郡崔氏,祖怀州刺史、父沂州司马。”
  众人一句一句地传过来,那要酒的青年却也没有逃走,只半抱着手臂,听他们一一报出自家的门第官品,终于,酒船传在他面前的两人之间,他伸手夺过酒船,高声笑道:
  “我的祖父是天子,我的父亲是相王,我是临淄王李隆基!”
  这些贵胄子弟哪里想到,眼前这做军人打扮的青年竟是一位皇室子弟,闻言只得各自低身道礼,又怕尴尬,便要各自弯腰退走。
  “别急啊。”李隆基哈哈大笑,自马上一翻,越过栏杆,走到宴席之间,自顾自地往酒船里倒满了琥珀色的酒浆。他豪饮三大杯之后,犹嫌不过瘾,拣了双干净筷子,开始吃起桌上的樱桃毕罗来。
  那些贵胄子弟此刻尴尬极了,走也不敢走,坐也不敢坐,只得垂手肃立在那里,看着他把那些毕罗吃个精光。
  李隆基吃饱喝足,才向后仰卧在软榻上,拿筷子点了点站在角落的洛北:“你们不是还有这位朋友没有报出家世姓名吗?”
  那崔姓少年开口正要为洛北说话,却被王之涣拦住,众人看着洛北起身,一步步缓步走到李隆基面前,躬身对李隆基道了一礼:
  “一别经年,临淄王不记得臣下,也是常事。”
  “微臣出身西突厥阿史那氏。”
  洛北直起身,以那双金棕色的眼眸与李隆基对视:
  “北庭大都护、冠军大将军、定远道行军大总管、碎叶郡王、上柱国阿史那乌特见过殿下——”
  第205章
  “临淄王近期倒是动作频频。”
  一枚碧玉的棋子敲在了榧木的棋盘上, 上官婉儿抬起落子的素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她的棋盘对面依旧是方额广颐的太平公主,秋意渐浓, 太平公主还穿着夏日的薄绸衫裙, 只在外间披了一件貂绒的斗篷。听到上官婉儿这话,只是抬头一笑:
  “哦,隆基啊。他自潞州别驾任上归京,预备着参加封禅,便在长安不走了。大概是眷恋长安繁华, 每日里和禁军子弟斗鸡走马,行猎马球,结交的都是些中级官吏, 也不怕坏了李家的名声。”
  “相王府动作太大,怕是会引起陛下的怀疑。”
  上官婉儿想到自己侍奉的皇帝李显,不由得皱了皱眉:
  “公主莫要忘了, 之前民间传言隆庆池有龙气, 陛下特意在隆庆池上修建楼阁,又请百官共游以镇之。上回洛都护在街上微服同他撞见,拒绝了他过府一叙的邀请。此事后来被陛下知道,还要下令要褒奖洛都护, 要不是被大臣们按住了,当场就有数百段彩绢要送到碎叶郡王府。”
  她说到此处, 又望了望走廊中款款而来的褚沅。
  虽说做了一方执政,褚沅身上的钗镮却比在宫中时少得多了,只是她那昂首阔步的模样, 倒让人想起两日前班师长安的洛北——这位立下不世之功的北庭大都护回朝之时,便是这样昂首骑在马上入城的, 端的是意气风发。
  “从前我们都以为褚沅去安西是一条死路。”上官婉儿由衷地感慨道,“谁知道她真在安西做出了名堂来,留守执政,代天牧民……这是多少大臣都可遇不可求的职责,竟能落到她一位女官的头上。”
  太平公主见婉儿言语之间犹有些羡慕之意,不免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居中制诏,称量文才也是天下士子之向往,可比去边塞苦熬要清贵得多。”
  上官婉儿轻轻笑了:“奴婢哪是这个意思,公主不要笑话我了。”
  褚沅走到近前,见她们笑得快乐,一时不知所措,只能低头道礼:“见过镇国太平公主,见过上官昭容。”
  “昭容二字不必提了。”上官婉儿挥了挥手,示意她坐到棋盘一侧,“我两年前因劝阻圣上以安乐公主为皇太女的事情遭了贬斥,如今已经做回了婕妤。”
  “婢子有罪。”褚沅只得又躬身下拜。
  “不知者无怪么。”上官婉儿笑道,“那时你在安西处理政务,长安这些消息不知道也是正常。起来吧。”
  褚沅见她和太平公主均面色平静,才笃定下来,坐在了棋盘的一侧:“婢子这次从西域回京,带了些特产来孝敬公主与婕妤,若蒙两位不弃,可移步花厅观赏。”
  花厅之中,自西域而来的货物已经满了好几张大桌,有瓜果点心、佳酿美食、还有数十匹布料及金银器物。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放眼望去,件件物品似乎都闪着轻微的金光。
  太平公主越看眼中的兴趣越浓:“我听家人说,这次去河中、吐火罗打仗的士兵们中有不少发了财的。当时我还不信,西域一片风沙荒漠,哪里来的那么多财富?如今一见,果然如此。西域之地,物产丰饶,多有奇珍异宝。”
  她移步到长桌一端的瓜果堆中,捡起一只金色的桃子,好奇地放在唇边一咬,竟真咬到口中一块桃肉:
  “咦?这桃子状若黄金,我还真以为是金子做的呢。”
  “回禀公主,这是康居国撒马尔罕城的特产,叫做金桃。虽然状若黄金,但是吃起来甘甜多汁,爽脆可口。”褚沅道。
  上官婉儿微微颔首:“洛都护改昭武九姓各国为河中都护府的事情已经朝野共知,他此举拓境数千里,可谓是劳苦功高。”
  她对桌上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起了兴趣,抬手放到口中,闭嘴要嚼,却只觉得口中凉凉的、硬硬的,一用力,好险没崩掉一块牙:
  “这葡萄是水晶的?”
  “是。”褚沅飞奔过来,自她手中接过葡萄,又把她口中吐出的那颗包在手帕中,一并递给随从去修:“吐火罗山脉众多,多产矿石,所以宝石也易得。只是之前为战争所阻,不得朝贡罢了。如今战端已平,这样的宝石运到长安也就方便了。”
  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各自应了一声,又往布料那边走了过去。
  “这料子倒是难得。”上官婉儿拎起一匹布料,那布料上经纬密实,柔软亲肤,更难得是有丝丝金点,在射入屋内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夺目,“这是什么料子?”
  “这便是碎叶布坊的得意之作,洒金棉布。”提到这布料,褚沅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棉布的原料便是中原百姓说的‘白叠子’,这东西产量高,纺线织布都算容易,故而我们在西域多有种植,百姓之家也种于田埂之上,一是收来自己做衣裳,二是卖给布坊挣个家用。”
  上官婉儿听她这样说话,不由得笑了,她拉一拉太平公主的衣袖:“你看看沅儿如今说话,可真像个地方上京来化缘的执政官。怪不得洛都护左一道疏,右一道表的要求朝廷授于她官职。”
  褚沅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婕妤取笑我了。可洛将军上书为我求官,并不是为了徇私。西域地域广阔,民族各异,胡俗也有女子主门户的先例,因此他这举措也不算惊世骇俗。”
  太平公主本来一直在听,听她说到这里,忽而起了精神:“你说下去。”
  褚沅颔首,又道:“西域各地的百姓有不少是牧民和士兵,这些人一旦出门,便是十日半个月不回家,家中诸事,便要托赖妇女之手,还有官府傜役、田地之事,也会被丢给她们。有位女性居中执政,对她们来说也方便些。稳固住了这些妇女,便稳固住了赋税,更稳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
  太平公主拿手边玉簪在桌边轻轻一敲:“继续说——”
  “还有便是,如今西域有些事业已经是女子做主了。“褚沅抖了抖她手边的那匹布料,“比如这布坊,不少布坊起于女子互助之社团,后来便成了女子事业的发端,发明这洒金布料的就是一位女子。她叫毕姮姬,原是昭武九姓之地最大的布料商的女儿,后来家国破碎,才辗转来了西域。”
  太平公主“嗯”了一声,一双美目望着地面,似乎在沉思什么。
  上官婉儿却笑道:“沅儿,这些东西虽然难得,但此事应当不是你来此的目的吧?要是为了官职,你应当半年前就派人来拜访。”
  褚沅笑道:“我的心思哪里瞒得过婕妤?我此来是为了太子。”
  太子?
  太子虽然刚刚复位不久,但他毕竟担当过数年太子,又有仁孝之名,在李唐宗室和朝野之中都很有声望。他的位置不说稳如金汤,朝中那些大臣也不会允许皇帝再次随心所欲——这又有什么值得千里之外的褚沅送东西来讨好太平和上官婉儿的?
  “围绕着皇位,朝中已经乱局如此,不是陛下复立太子就能停下来的。”褚沅温声道,“局中之人野心滋长,朝野上下也有不少人已经压了注,主少臣疑,不是安定之相。我回长安不过数日,已经听闻数条谶语,有《桑条韦》歌,寓意着女主韦氏当有天下,还有“黑衣神王主天下”,寓意着女皇侄孙武延秀有天命。公主、婕妤,事已至此,不可不察啊。”
  夕阳西下之时,褚沅才从太平公主的别院归家。皇帝李显为了彰显对洛北的恩宠,特地在长安城里皇城不远的地方赐下一座宅第,号为“碎叶郡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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