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阙特勤极为挫败地一叹,顿时觉得连杯中的酒都没滋味了。偏在这时,朱邪烈又替他倒了一杯:“来,继续喝!”
  “乌特。”
  宴席一直到夕阳时分才随着新人离场散去,一片绿意的草原上,火红的太阳在天边熊熊地燃烧着。
  大部分宾客都倒在毡毯上,被男方家的仆役们一个个地抬进毡房中,阙特勤醉意也重了,但还能站在原地,他拒绝了朱邪烈“再到我家的帐篷里喝一轮”的建议,伸手招呼自己的挚友:
  “喝的有点多了,陪我去走走,如何?”
  洛北面前的酒壶也叠成了一座小山,此刻还是和之前一样,坐在那里和人聊天,似乎酒水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此刻见阙特勤招呼,就笑着起身:“好啊,走。”
  他们漫步在高高的原野上,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们的身上和眼中。洛北的眼睛几乎被染成一片华丽的金红色:“有话想说?”
  阙特勤撇了撇嘴角:“我就不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了。”他坐下身,凝望着远处天边的红霞:“我有个问题问你。”
  “什么问题?”洛北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来看日落。
  “他们告诉我,过往你大多是春末离开碎叶城,在夏日时到金山拜山,赶在秋收之前折返。”阙特勤说,他刻意没说“他们”是谁:“但去年冬日起,你几乎都在草原上度过?为什么?”
  洛北笑了:“你知道,现在碎叶城中代我执政的是我的妹妹褚沅,吴判官专门负责商贾诸事。她的能力足够,但因着年轻,总欠缺了点威望。我若是在城中,很多事情她不好办。”
  “你可真是.....”阙特勤摇了摇头:“别出心裁。”
  “我是安西副大都护,也统领着西突厥草原各部,总不能被一座碎叶城牵走大部分的注意力。”洛北道:“论执政,褚沅的能力不在中原的大部分官吏之下。她只是需要机会而已。恰好,我信任她。”
  阙特勤知道,对于洛北这样一个少时颠沛流离,又以智慧权谋著称的人来说,“信任”这两个字在他的口中,有着千钧的分量,他没有追问此节的必要了。
  缺了话题,阙特勤似乎一时想不到要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草原上,望着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沉入地面,望着皎洁的月光再度接管大地。
  长久的沉默之后,阙特勤再度开口:“乌特,当初在鸣沙,我是真的想杀了你。”
  洛北一时没有回答,他转过头去望着阙特勤脸上的神情,天色太暗,他什么都看不到。于是他敛容正色,轻声答道:“我知道。”
  “在这里也是一样。”阙特勤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哀愁:“只要我叔可汗的命令一下,今日的挚友和兄弟立马就会变成明日的敌人。到了那一天,今日的欢笑和记忆,都会变成刀剑刺向我们自己,乌特,我觉得很难过。”
  洛北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半晌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在为了要和我打仗感到痛苦吗?”
  这好像不是阙特勤能说出来的话,在洛北的记忆里,台上生死相搏,台下言笑晏晏的才是阙特勤——他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了?
  “痛苦。”阙特勤又用汉话念了一遍这个词:“‘痛苦’好难懂的词汇,我不知道痛苦是什么,我只是不想去面对这样的未来。尤其是在今日参加完这场婚礼之后。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婚姻是盟约的一种形式。我想这样的盟约除却血缘连结之外,情感也在其中。”
  自从土门可汗和室点密可汗这对兄弟的时代开始,突厥阿史那家族的女子嫁入他们征服和踏足过的土地,各家的女儿和姐妹嫁入阿史那家族。血缘和婚姻成为像大地一样宽广,像海一样广阔的大突厥汗国的基础。
  后来,大唐的时代到来,李家的女儿与归降的各路贵胄结为婚姻,文成公主远嫁雪域高原之上,接下来还有金城公主要远嫁。就连洛北的父亲,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他的母亲也是李家的宗室女子。
  过往的百年,千年之中,用“婚姻”代替盟约,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情感……似乎在这样的婚姻中总是次要的。
  “是啊。”洛北却赞成他的看法:“不过若不是两情相悦,我也不会在促成这桩婚事上下功夫。要是促成一对怨偶,反而不美。”
  阙特勤深深地叹息一声:“自碧水城以来,我分神留意过,光部族的小首领之间便有二十来家成了婚的。部众之间更不用说了——你还为新婚夫妇发放绸缎和布匹,对那些穷苦的牧民们来说,这是他们得到几匹体面布料,做身好衣裳的最好机会。”
  洛北轻轻笑了:“这有什么不好吗?你手下的西域诸部族之间,多的是沾亲带故的关系,给这些年轻男女们一个认识其他人的机会,也有助于各部恢复人口——阙特勤,你不是才向我抱怨过,你手下的西域各部自匍俱战败溃逃以来,一直是老弱妇孺居多么?”
  “是啊。”阙特勤低头望着脚下的草海,天色黯淡下去,衬得草海也变得黑黢黢的:“天下太平,自然无事。可一旦战争爆发......这对他们来说太残忍了。”
  洛北颔首,没有立刻答话。
  “从小到大,你做事都比我周全得多。”阙特勤转过头来,望着他流金般的琥珀色眼眸:“这样简单的道理,我不信你没有想到。所以我只能猜测,猜你另有目的。”
  “现在这里只有你我。”阙特勤轻轻叹了口气:“你能否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第180章
  “我的打算?”
  洛北笑了, 笑得一如明月清光。东风自不知何处吹拂而来,在呼啸之间夹杂着从不远处的草原上飘来的颂歌:
  “我以金弓,向诸部重盟十箭之誓。
  愿诸部团结友爱, 永不迷惘。
  愿诸部子弟, 坚强不屈。
  愿西域和平,万年流传。”
  对阙特勤来说。这首歌的曲调很熟悉,词句却很陌生。
  他望着洛北,只见他张开双臂。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张扬肆意的笑意,似乎在侧耳聆听。
  这是伟大的乌特特勤在金山与突厥诸部重盟金弓之誓时所唱的颂歌。
  “我的打算是……和平。”
  洛北在缥缈的颂歌声中说出了他的回答:
  “我想要天下人都安居乐业, 让各族子弟如兄弟姐妹那般相处,像石榴籽一般地抱在一起。”
  “等到战争淡出我们脚下的土地,变成久远的记忆和史书上的文字, 我们就不再需要征战,不再需要死亡。”
  “再也没有母亲会为了自己的孩子哭泣,没有父亲要亲手把孩子带上战场……”
  “我不会改变各部族子弟的生活方式, 汉人、突厥人、吐蕃人、铁勒人、粟特人、高句丽人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耕田读书行商放牧歌舞,什么都好,但我要他们拥有享受更好生活的权力, 就像你腰间系上的这方棉布的巾帕,它应当出现在每个人的生活里。”
  “等到时间足够久远, 就像曾经的赵人韩人变为汉人,鲜卑人于大地消失,我们, 我们所有人也终究会变成唐人……”
  “你想成为下一个天可汗。”阙特勤审慎地用汉语评价。
  在阙特勤和洛北的二十年交往中,他们曾经站在一起对抗大食, 也曾经在鸣沙指挥军队大战一场,他们一起站在可汗的牙帐里,也一起眺望过唐天子所在的长安。阙特勤从不认为洛北是个异想天开的人,这一次也一样。
  “如果只有天可汗可以完成这样的伟业。那我就会成为天可汗。”洛北说,“不过,那是很长时间之后的事情了。现在你我另有一桩事情要做。”
  “大食。”阙特勤眨了眨眼,猜出了他的用意,“你要兴兵讨伐大食。”
  “是我们要兴兵讨伐大食。”洛北纠正了他的说法,“阙特勤,你我都知道现在汗国的情况,自金山回归我手,西域各部就不再向于都斤山下的突厥牙帐进贡物品了。朔方的张仁愿又设立了三座受降城,把汗国的兵马驱赶到了贺兰山北,富饶的阴山平原与汗国无关了,漠南草原也不是默啜的铁骑能肆意驰骋之地。依靠商队运送的铁器,默啜能支撑多久?”
  他没给阙特勤更多思考的机会:“自拔汗那人叛乱以来,他手下的各部纷纷效仿……突厥是以战争为生命的民族,当默啜不再是那个能打赢一切敌人的大汗,他还能在那个位置上待多久?”
  阙特勤苦笑一声:“你希望我和我的兄长取代他?”
  “我希望更值得我信任的人成为突厥大汗。”洛北道。
  阙特勤沉默了,半晌之后,他才缓缓地,以一种极少出现在他身上沉重语调说:
  “拔汗那人的叛乱与你有关。”
  他说的是个肯定句,洛北却回答了他:“秋天堆积的干草,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燃起熊熊烈火。这点火星出自于谁,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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