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之后数日,碎叶城的生活变得平静起来。东风浩荡,一批批部族启程出发,再度前往山间的夏季牧场。
  苏颋和裴耀卿披着裘衣在春寒料峭中打了个哆嗦,望着碎叶城外像浪花一样的牛羊:“看起来,草原上正到了热闹的季节?”
  洛北道:“是,往年这个季节,我便会率领各部前往金山拜山,今年因要兴兵讨伐大食,我便把各部首领都征召到碎叶草原上来了。今年的金山大会,也改在碎叶草原上举行。”
  “金山大会?”裴耀卿好奇道,“那是什么?”
  “那是草原上的盛会。各部欢聚一堂,比较骑马、射箭和摔跤等技艺。”洛北笑道,“今年我交给孤舒州都督,哥舒部首领哥舒亶将军操办了。诸位若是有空,不妨同我一道去草原上住几日。”
  “咻”的一声,一支羽箭自阙特勤手中发出,射中了标靶的红心。
  洛北本与他穿梭在盛会的人群之中,见他止步,不得不回头来望他,见他又扎进了比赛的人群里,只得笑一笑,把他拉出来:
  “你呀你,是谁和我说,这次绝不下场比赛的?”
  阙特勤也是一时手痒,见他那双金色的眼眸带着笑意望着自己,知道他没有生气:
  “待在你这位乌特特勤身边可真是太没意思了。每日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不忙的时候,你还要去各处视察作坊、沟渠。喏,还要和长安来的那些贵人们虚与委蛇。我跟在你后面,那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生怕漏馅,到了草原上来,你还不许我过过瘾?”
  洛北哈哈大笑:“好了,我知道了。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你应当与我同去。”
  “什么事情?”
  “婚礼。”
  他们打马半日,一处营地出现在他们眼帘之中。最大最豪华的那座帐篷前,炫耀般地挂着高高的飞鹰旗——在草原上,那是乌特特勤的象征。
  洛北带着阙特勤穿过走进大帐之中,此地已变成了一片五彩斑斓的海洋,各色的绣花毡毯被挂在帐篷上,穿红挂绿的男男女女们围在一起,布置屋子,收拾礼品。
  在大帐正中的床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的周围都是打扮精致的妇女们,正在给她的头上插上金银首饰,又拿胭脂在她的脸上画上唐人时兴的花钿。
  “特勤!”站在帐篷中央,茫然地四望着的朱邪烈看到了洛北,兴高采烈地举起手向他打招呼:“您怎么来了?”
  “今天是你家的女儿要出门,我自然是要来给她添妆的。”洛北从袖间掏出一只镶金嵌玉的多层首饰盒,递到朱邪烈手上:“给新娘子看看,我这样的贺礼,可拿得出手?”
  那要出嫁的年轻新娘似乎也在发愣,她接过首饰盒,打开看了一眼,第一层是两只做工精致的多宝金梳,第二层是一条红宝石的项链,最后一层则是用金银箔片堆砌起来的鲜花。她兴高采烈地拿起来,撒着娇要一边的妈妈给自己戴在头上。
  朱邪烈重重地咳了一声:“好没规矩的孩子,怎么不知道谢一谢特勤呢?”
  “啊,特勤,特勤……”那姑娘错愕地站起身,本要道礼,又被洛北半扶起来,“按照风俗,本就是男拜女不拜的。又是大喜的日子,何必这么多礼。好好打扮吧,姑娘。”
  那女孩甜甜地应了,又坐回自己的女性亲属们身边,任由她们把一样样首饰往自己身上比划。
  洛北拉了拉阙特勤,把他拽到朱邪烈面前:“朱邪首领,我可是悄悄地把男方的特勤也拉过来了。要是那小子对你家女儿不好,你只管向他告状,只有一条,不许外传。”
  朱邪烈瞪大眼睛:“真的?”
  “是。”洛北压低了声音道,“这就是突厥第一勇士,伟大的阙特勤。他现在暂代我的卫队长一职。”
  “哎呀。”朱邪烈一把握住阙特勤的双手:“久闻阙特勤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我家的女子给了你们,若有什么做得不好的,您告诉我,我这个父亲教训她……”他说着说着,本想说笑几句,却在提到女儿时忍不住潸然泪下。
  “虽说是嫁到金山以东去,但我们已在那里设了碧水城。朱邪首领想见女儿,还是能见的。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洛北轻轻安抚朱邪烈几句,才在阙特勤的不断催促之下被他拉了出去:
  “怎么了?再拉袖子可要撕裂了。一会儿送嫁的时候不好看。”
  寈
  阙特勤苦笑道:“我可是越听越一头雾水了。你说她要嫁给我部的族人?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洛北笑吟吟地反问他,“半个月前,咱们从碧水城回碎叶的时候,步利将军就和你说过他要成婚的事情吧?”
  “步利?!……对,步利。他是这么和我说过。但我以为……”
  阙特勤终于回忆起来,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我还以为他是说家里张罗了门婚事。没想到是要娶你们这边的姑娘。现在一想,也对么,在碧水城那个地方,他哪里能碰到东突厥的姑娘啊!”
  洛北点了点头:“我听说他是在碧水城的药铺遇到朱邪小姐的。当时我们从葛逻禄部回来,一路颠簸,他有些风寒发热,便去药铺买药。结果,朱邪小姐出门光顾着和女伴聊天,迎面与他撞上。两人的药都洒了一地。两人纠缠起来,才认识的。”
  “你好像知道的比我清楚得多。”阙特勤无奈地看他一眼,越发头疼了:“天啊,我竟还答应了步利要做他的证婚人……”
  第179章
  随着亲朋好友的一声高呼, 一包用绒布包着的糖果被泼洒到了天上。十来个孩子不等糖果落下,就仰着头四处接起糖果来。
  阙特勤低头捡起几块零散地落在他脚边的糖果,招呼离他最近的几个孩子来把他手心里的一把糖分掉, 抬头望向洛北的时候, 洛北已经挪步到河岸边平坦的草地上去了。
  初生的草地上铺满了缤纷的花毡和厚毯。一众宾客都已经到齐。哥舒亶坐在洛北身侧,时不时地向他嘀嘀咕咕一些碧水城和草原各部的情况。
  他们俩是这场婚礼上为数不多出身西突厥的人。其他宾客都是阙特勤熟悉的面孔。
  阙特勤的目光往席面的位置上一扫,竟还发现一个戴着厚厚黑狐毛帽子的人正在和左邻右舍谈话,他好奇地凑过去问:“父亲,您怎么也来了?”
  突厥大汗默啜的达干(宰相)之一, 同时也是阙特勤的岳父的墩欲谷抬头看着自己的女婿:“步利结婚,又是乌特特勤发的请帖,这样的大事, 我敢不来吗?”
  阙特勤只得笑笑,他望着坐在人群中正在与人交谈的洛北,几乎无法想象洛北是如何在他忙碌得挤不出一点时间的日常中把这些事情做完的。
  但此刻已经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站在毡毯中间, 清了清喉咙,开始自己长长的致辞。
  随着阙特勤最后的致辞语落下,在欢呼与歌舞之间,身着盛装的新娘在伴娘们的搀扶下入场了。她美丽的脸上蒙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一看就知道是谁的赠礼。
  她面向东方站定, 由她的母亲上前替她把面纱揭开。母亲一边亲吻她的脸颊,一边在她头上蒙上一件新的三角头纱, 将一条条红玛瑙、绿松石的项链挂到她的脖颈上,对她说着祝福的话。
  到了男方这边,母亲的亲吻就变成了深深的拥抱。她把镶金嵌玉的蹀躞带往步利的腰间系上:“愿上天保佑你, 孩子。”
  “母亲。”步利捏了捏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新娘的手,但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上来的是他自己的母亲。母亲把自己的儿子望了又望, 终于在孩子长大成人的欣喜中哭了出来。
  礼物、哭泣和亲吻告一段落。乐团那边的青年们又奏起了乐曲。新郎带着新娘下去跳舞了,还带走一片无所事事的年轻人。
  空荡荡的草原上很快成了歌舞的海洋,衣裙旋转,歌声飘荡,甚至引来不少从碎叶草原上的金山大会上过来的牧人们。人们展开双臂,给新人道一句祝福,便加入了舞蹈的行列,就像草海上翻起的花海。
  洛北和阙特勤却不在这群无忧无虑的人们之列,他们是席间的宾客,另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喝酒”。
  阙特勤万丈豪情地仰头灌下一杯好酒,又与朱邪烈撞了撞酒壶:“朱邪首领,我生平遇到你这样喝酒豪爽的汉子,喝,喝,再来一杯。”
  朱邪烈挥手命下人端来新的一壶酒:“说好了,阙特勤,和你喝了这杯,我家女儿在你那里的草原上受了欺负,你是要替她出头的。”
  “阿爸!”新娘恰好跳舞到了附近,她的脚下还随着舞曲踩着步点,口中却一点没有饶人的意思:“不要阙特勤给我出头,我自己就能教训这个小子。”
  阙特勤忍不住笑了,可他看到新娘对面的那个傻小子笑得比他还要欢腾的时候,却恨不得伸手敲他一下,可舞曲的节奏极快,他没能伸出手去,步利就搂着他的新娘转开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