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吴钩犹犹豫豫,还是说出了口:
“这恐怕对碎叶的生产建设,大为不利。”
“为何?”洛北用那双流金般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吴钩,直到他忍不住低下头去:“生产建设皆需人手,碎叶地处偏远,本就不及其他三镇人多,倘若百姓都去结婚生子,那这些事情谁来做?”
洛北摇了摇头:“吴判官,你不要这样想。倘若人人皆为饮食奔波劳碌,不肯组建家庭,孕育子女。二十年后,碎叶会如何?”
吴钩见他这样说,脸上已经涨红了:“公子爷误会了!自周以来,历代皆鼓励婚配生育,我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只是不是时候啊。”
洛北笑道:“饮食男女,青春少艾,有什么是时候不是时候的?多等一年,百姓们便多老一岁……须知怀孕生子、照料子嗣可都是费神费力的活计。”
他顿一顿,似乎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起:
“难道说,过往三年碎叶城的收支账本都是做出来唬人的,咱们的府库里没有那么多存粮和布匹?”
弄虚作假,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吴钩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公子也赞成,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别人家做官,都是把粮食布匹收缴上来,好在朝廷那博个好政绩,怎么到了公子这儿,一天天竟把朝廷的府库往外发。”
洛北笑道:“没有百姓,哪里来得朝廷?再说,政绩也好,升迁也罢……我已经是三品高官,还要削尖了脑袋往上争什么?倒是吴判官……你要是。”
“又来了,公子。我可没想去长安担任个什么户部主事,也没有当转运使的打算。”吴钩道:“我已经决定了,若当真有朝一日,再也帮不上您的忙。我就在碎叶文馆中求个收留之地,与那些学者、大儒比邻而居。然后写一本书。”
“一本书?什么样的书?”洛北问。
“一本像大唐西域记那样流传千古的书。”吴钩傲然道,“一本讲述西域及更西之地的大书。我要用这样的事业传承自己的名字,那样的东西,比石头刻的碑文更不朽。”
洛北颔首道:“好啊,若有那样一日,我为你来做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摆在水晶碟上的冻柿子被端上来的时候,酒桌上众人都已有了几分醉意。
苏颋举杯道:“我久居长安,不知安西情状。今次一见,方觉安西都护府民风淳朴,衣冠之胜,不亚关中。此皆洛都护之功,来,我敬都护一杯。”
“我有何功?不过是上赖天子鸿福,下托百姓爱戴。”洛北笑道:“要说赓须文脉的功劳,当数褚郡君功居第一。”
“不错,不错。”苏颋笑道:“所以我已经和焕之、子羽商议过了,待到回到朝廷,便上书为褚郡君请官。洛都护,让褚郡君暂代安西都护府掌书记,替你执掌文书,如何呀?”
洛北颔首道:“褚郡君能为陛下执掌诰命,替我这个边塞将军描摹文字自然是手到擒来。”
“好。”苏颋道:“那就我草拟,我领奏,你和焕之、子羽共同署名。”
洛北笑着应了——他自己这个名字,纯粹是因为官品太高,不得不列在上头凑数,实际苏颋、王翰等都是文坛大才,有他们给褚沅背书,想来她之后的工作会好做的多。
至于这样的任命会在朝中激起什么样的声浪,那就不是身在安西都护府的他需要操心的了。
裴耀卿也附和苏颋的话,举杯敬洛北道:“我来碎叶城之前,还以为这里是片不毛之地,结果一入城中,物华天宝,无奇不有,实在是涨了见识。这条绵延万里的丝绸之路看起来,确实是大有可为。”
“还请裴御史赐教。”洛北与他喝了一杯酒,才道。
裴耀卿道:“前些日子我同吴判官在街中巡视,从很多商人那里听说,在昭武九姓及波斯、大食之地,也有许多商人想要东来。但碍于路途遥远,生死不知,费用极高,所以不敢前来。以我之见,洛将军统领草原各部,倒不如从中征召愿意冒险远行的,组成官方护卫,随同商旅出行。”
这样的事情,自哥舒亶的父亲时,便有西突厥部族在做。但要以“安西都护府”的名义率队出行,却是洛北从未想过之事。他沉吟片刻:“若等大食与昭武九姓的交战停歇,或可一试。”
“交战?”苏颋好奇道:“昭武九姓不是我大唐藩属么?怎么和大食打起来了?”
洛北故作叹息:“此事说来话长,阿阙将军,你去把那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押上来吧!”
阙特勤抱拳道礼,不一会儿就带着步利折返回堂上,步利手下的两个卫士,一前一后,像拽螃蟹似的拽来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这是什么人?”苏颋惊讶道。
“这是葛逻禄谋落部的首领,这两个是吐蕃派来潜入葛逻禄部的副使。”洛北道,“正使已经被我杀了。”
第178章
洛北说这些话时轻描淡写, 言笑晏晏,好像说得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在场众人却人人严正起来。大唐与吐蕃尚有盟约在,金城公主的嫁期还没有定, 怎么会有吐蕃人敢于进入大唐治下的草原?
何况又是不巧被这位洛将军抓了个现行。
裴耀卿立刻站起了身:“葛逻禄部远在金山, 多逻斯水一带,吐蕃与他们接触做什么?”
洛北勾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两位,裴御史问你们话呢。”
“我,我,我们。”那两位副使被他们一路羁押而来, 没少吃苦头。这会儿开口,已经是汉话都捋不顺了。但被洛北目光一扫,又只得恭敬地低下头去:“我们与大食人结盟, 翻阅葱岭,借道吐火罗,入碎叶川入侵安西四镇。”
“大食人?”苏颋微微皱眉问:“大食此国, 从前我只在典籍里见过。他们离大唐尚有千里之路, 两国商贸,来往不绝。他们公然与吐蕃结盟,是想做什么?”
洛北笑了:“苏舍人,大食离大唐已经没有千里之遥了。”
他施施然起身, 招呼步利把这几个俘虏重新丢到监狱里:“数年之前,我命吴判官以安西使节名义出使西域诸国。他归来之后, 将此行见闻及收集来的商队地图汇编一册。就存放在碎叶文馆的地图厅中,诸位不妨随我前去一观。”
地图厅离文馆的各大主建筑都很远,反倒离安西衙署极近。洛北带着众人跨出侧门, 走上一刻钟,便来到了地图厅之中。一入厅中, 众人的目光便被那方绘在墙壁上的巨大地图吸引了。
山形、湖泊、河流、城池、关隘......一座座标记被匠人栩栩如生地描画在墙上。
在右边,一轮太阳高悬上空,标识为日升之东。在西边,一轮月亮缓缓下沉,标记为月沉之西。
在日月之间,是东起伊逻卢城,南到逻些城,北到金山,西到条支海的广袤土地。
连吴钩自己都忍不住感怀:“这样大的一副地图,我还从未见过。”
洛北笑道:“我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出身,描画地图,算是我的本行了。不过,地图之大,还算不得什么。这副地图出彩之处,是它是按照比例画的。也就是说,地图上碎叶城到大食的距离,便是我们到大食的距离。”
人们随着他的话语抬头望去,象征着大食的白色已经覆盖了乌浒水以西的全部土地,而且正在一步步地蚕食着乌浒水东岸的土地。
“安国也已经沦陷了?”张孝嵩错愕地转过身来看他:“这……”
“是啊,安国最大也是最古老的要塞沦陷于去年。我是在从金山回来的路上听见的消息,我已经无可奈何了。”洛北道。
张孝嵩愤然道:“昭武九姓,素为我大唐的藩属之国,大食侵吞他们,便是要威胁我大唐!”
“张御史,话不要说的这么急。”苏颋拍了拍他的肩,“昭武九姓离碎叶尚有一段距离,何况长安。”
洛北轻轻一笑,似乎是早想到他会这么说:“苏舍人说的是,所以我也无意救援昭武九姓。我真正用意之地,是在月氏都督府。”他敲了敲昭武九姓以西的吐火罗之地:“这也是吐蕃绕路入侵的必经之地,如今正在大食控制之下。”
“此地离吐蕃倒是近,可离大唐有千里之遥。”张孝嵩皱起眉:“中途又多为山地,贸然出兵,太危险了。”
“所以我才来征求诸公的意见。”洛北沉声道,他的声音在镶嵌着天蓝色瓷砖的穹顶之间回荡,几乎激起了几片光柱里的烟尘:“要发起这样的远征,只怕不止是十天半个月就能解决的事情。若无朝廷诏书,我不敢擅专。”
“洛将军也太谨慎了。”裴耀卿笑道,他是使团众人之中年岁最轻的,立刻就被这远征激起了十成十的兴趣:“不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说将军战功赫赫,又深得陛下信任,安需复请?”
“国家律法如此,不可乱来啊。”
这一日的对话结束于苏颋信誓旦旦的保证,他愿意领衔上奏,请朝廷允许洛北出兵讨伐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