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洛北一身紫色官服,已在安西衙署中久候。
苏颋等人被吴钩引入衙署之中,与这位久负盛名的将军打了个照面。
望着洛北那双灿如流金的金色眼眸时,苏颋不自觉地感叹道:“洛将军少年英才如此,实在教我等无地自容了!”
苏颋这感叹也不是无的放矢,苏颋在四十一岁入中书省担任中书舍人,已是朝中有名的“青年才俊”,与他同行的使团成员中,素有“神童”之名的裴耀卿今年也已经二十九岁,而眼前这位官居三品的洛北将军,竟然只有二十五岁!
洛北躬身道礼:“苏舍人过誉了,我生平憾事,便是不能长于文采,如今有四位才子光临敝地,实在是让我这小小衙署蓬荜生辉。诸位,中午我已经备下宴席和乐舞,还请诸位不要吝惜才华,一道唱和几句,为我这里添添文气啊。”
第170章
碎叶城的清晨是由鼓声唤起来的。当晨曦的辉光落在琉璃飞瓦上的时候, 一众学生说说笑笑地涌到了碎叶城西的琉璃建筑之中。苏颋及王翰、裴耀卿缀在他们身后,抬头张望,匾额上是硕大的“碎叶文馆”四字。
褚沅一身儒服, 随同在他们身边, 轻声替他们讲解:
“这里就是碎叶城的官学了。我仿照长安,在此地设立‘四门学’、‘算学’、‘律学’、‘医学’、‘农学’、‘工学’及文馆。”
“哦?这样说来,也是与长安的‘六学一馆’相似了?”裴耀卿笑着问道:“可虽说碎叶城无有贵家子弟,不必设‘国子’、‘太学’,可在其余诸学之中, 郡君又去了‘书学’,是何道理?”
褚沅道:“因为在此地,除了学习儒家经典的‘四门学’及‘文馆’外, 其余诸学皆是冬入春出,一季结课,裴御史知道, 书法之道, 不是一个季度能学的完的。何况碎叶苦寒,冬季墨水凝结,就更别想好好学习书道啦。”
“这倒是因地制宜。”苏颋笑道。昔年在长安的文会上,他与褚沅就已经是相识的旧友。他开口说话, 也有为褚沅解围的意思:“只是你把农、医、工等学术提到了这个位置,怕是朝中那些夫子不肯答应啊。”
此时他们已路过殿前的泮池, 自侧廊进入文馆之中。这文馆本身也是一座巨大的藏经阁,别出心裁地设计成多层平顶高塔的模样。
众人入得塔中,却觉得豁然开朗, 他们抬头望去,四下高窗通透, 阳光射入穹顶之中,照亮了顶上镶嵌的湛蓝瓷砖。
“这是什么?”王翰忍不住惊叹一声。
“这是仿照波斯宫殿的制式所建造的穹顶。”褚沅替他们指过四周墙壁上的书橱,书橱中整齐地排布着书卷及经典:“说来惭愧,碎叶这个地方多年遭战火侵扰,想找营造汉家样式的工匠颇为不易。倒是有不少波斯工匠的后人居住在此,找他们来建这大工程可便宜得多了。”
裴耀卿笑道:“我一路走来,但见西域安稳,百姓富足,想来安西都护府一年所收赋税也不低吧?哪里至于让文采出众的褚郡君也满口金银俗物?”
“裴御史这是取笑我了。”褚沅向他投以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西域古来多战,也就洛将军荡平突骑施,击溃突厥以来,百姓才过了些好日子,我既执掌文馆,便有教化之责。倘若滥用民力,大肆营建,不就是舍本逐末了吗?”
苏颋忍不住笑了:“焕之啊,你性情高洁,不喜交游。没到长安文会上领教褚郡君的本事,当年郡君主持文会,评点诗句,入木三分,我等都只有喏喏的份,哪敢和她顶撞哟。”
裴耀卿并不怎么把褚沅放在眼里,可被苏颋这样拿话一点,还是红了脸。他快走几步,忽闻水声潺潺,便拿这个岔开了话头:“这水声是从何而来?”
“从地下来。”褚沅道:“此地的水是以暗渠形式从雪山上引来的。”她快走几步,带众人绕过一道墙壁,两道水渠正不知疲惫地奔涌着,自廊下穿过,流向泮池。
廊下站着一老一少两个身着长袍,颈戴珠串,胡人打扮模样的男子,正对着廊下的阳光研究几块玻璃片,见到褚沅,都对她躬身道礼。
褚沅以不甚熟练的异邦话与他们问答,他们也以异邦话向褚沅答话。几句之后,他们也躬身向苏颋等人道礼,才移步向文馆中走去。
“你们在说什么?”王翰在鸣沙的时候,也学过一点突厥话,听着有些相似:“我隐约听到他们说光什么的?”
“是。”褚沅点了点头:“他们都是在波斯灭国之后出逃昭武九姓的学者后裔,刚刚是在研究如何打磨和放置玻璃片,才能聚焦光的方向。刚刚诸位在文馆中见到的窗户,便是他们的手笔——只要善加引导,这些光线就可以照亮屋内。这样,我们就不必白日在藏经阁中点灯了。”
“有趣。”苏颋摸了摸下巴的胡须:“阿罗憾在长安时,我也和他有过来往。他说波斯文脉鼎盛,却没说他们会醉心于这些奇淫技巧。这样的人,在这里不止一个吧?”
“是。自大食吞灭安国以来,向东逃亡的商人、学者不在少数,其中不乏年高位尊,饱读诗书,熟悉经典之人。相比之下,碎叶城中的儒学子弟就太少了。”
褚沅抬起眼眸,望着蓝天:
“刚刚苏舍人问我,为何不大张文法,反倒将农学、医学、工学等提到高位?我的回答很简单,要弘扬儒学,也得有人来做才行。不怕诸位取笑,如今四门学的课,都还依赖我来带呢。”
王翰道:“褚郡君也不必太自谦了。你既能执掌内学馆,为皇子、公主及诸位女官授课,带这些少年人读读诗书还不简单?”
“我说刚刚怎么有不少女郎也在学子队伍之中,”裴耀卿道:“原来是褚郡君为自己培养学生。”
褚沅摇了摇头:“我只收了四个年轻女子作为弟子,传授诗书,为的是请她们在这里执教碎叶城及附近女童的蒙学。至于裴御史刚刚看到的姑娘们,她们的主业可不是学诗书,是学算学、医学及工学。其中又以工学最多。”
“哦?那些姑娘看着年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学什么工学?”裴耀卿问。
“织、染、绣花一类的女工。”褚沅道:“安西都护府在伊逻卢城外有座布坊,一开始是为了收容几个无家可归的女子所设。后来她们经营得当,倒是越做越大,又招收了不少女郎织布、染布、绣花.....后来多地女子风起效仿,结社集资来做这样的事业,我就特设一科,让她们互相交流。”
苏颋的母亲第五氏也是深受女皇器重的女官,如今也在宫中工作。他沉默片刻,才道:“褚郡君女官出身,怎么关注起这些来了?我还以为,你是仿照宫中内学馆,别开女学,教养女子呢。”
褚沅轻轻笑了:“她们到这里来学这些,也是要读书认字的。我也希望她们能饱读诗书,明白义理。可除此之外,我还希望她们有一项立身之本。”
“褚郡君这话越说越糊涂了。”王翰挠了挠头:“若诗书不能立身,我真不知天下何以能够立身了。”
褚沅苦笑一声,似乎是不知如何作答。倒是有人从后面开口道:“王翰兄,以诗书立身,这是男人说的话。”
众人转过身来,洛北同张孝嵩一道出现在碧蓝的穹顶之下,两个人皆是长袍束袖,显然都刚从军中来。
几人互相道礼,苏颋才问洛北:“刚刚洛将军的话,是什么意思?”
“苏舍人勿怪,是我轻狂了。”洛北道:“我与王翰兄素来相熟,说笑惯了。可没有贬损诗书的意思。”
苏颋本就想听他的后半句话要说什么,这时候哪顾得上计较这些:“洛将军但说无妨。我想在场众人,谁也不会误解你的。”
“王翰兄说可以以诗书立身,是因为朝廷有科举,每年从州县选拔饱读诗书之人,入朝为官,便是不能为官,也可以开私塾,教导那些想要读书为官的人。”
“但朝廷从来只在民间征召才女入宫为女官,何时为女子开过科举?便是征召入宫,这样的事情能有多少?能激起民间女子人人向学,甚至让百姓之家愿意出资把女孩一道送入学中吗?”
王翰的脸色缓缓地变了,他是真的在鸣沙开过蒙学课的人,自然知道那台下不会有平民女郎。她们或忙于家务,或忙于生计,或忙于子女,甚至有不少人把家中的事务一肩挑了,也要供养夫君上学读书。
难道她们真的知道什么弘扬儒学的大道理吗?不,她们所求的,不过是家中夫君借由诗书做了官,好让全家富贵罢了。
苏颋皱了皱眉:“洛将军这话说得也太世俗了些,难道读书只是为了做官?”
洛北轻轻叹息一声:“苏舍人,人无世俗不可活啊。我自认才智平庸,不敢肖想赓续文脉这样的万世之功。我之所愿,不过是能让安西军民人人得其食,有其衣,足矣。若还能有片瓦遮头.....也不枉我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