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陛下如此信任洛北,谁知他……”韦皇后轻轻叹息一声。
李显道:“他也没做错什么,他现在是一方父母官,总要为百姓着想。唉,若不是裹儿胡闹,他现在还在禁军中任职,朝中也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一提到安乐公主矫诏之举,连韦皇后也只能偃旗息鼓,她试探着问:“那陛下是打算准许他的奏疏啦?”
“让他试个一年吧。”李显拍了拍韦皇后的手臂,“一年之后,朕再派御史前去察查……”
第169章
一年时日转瞬即过, 景龙五年春日,朝廷如约派出使节前往安西察查改革的情况。
与以往不同,李显特地派出中书舍人苏颋检校安西黜置使领衔使团出行, 反倒把侍御史张孝嵩放在了副使的职位上。
“陛下还是看重洛北。”长安城中的裴氏酒肆之中, 王翰端起酒杯与张孝嵩笑着与张孝嵩道:“苏舍人素有文坛清流的美名,又长于政务,要是他以实情上奏,管教那些攻击洛北的臣子清净下去。”
张孝嵩轻轻一笑:“我倒听说,是苏舍人自己请旨外放出京的。”
“哦?”王翰好奇道:“本朝重内轻外, 在朝臣子皆以在长安任职为清贵。苏舍人同他父亲宰相苏瑰同掌枢密,荣耀一时,他为什么想不开要外放?”
“问题就出在这个‘同掌枢密, 荣耀一时’上,父子同居高位,便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挑错。苏舍人大概也是意识到这个问题, 才自请外放。”
张孝嵩抿了一口酒水:
“不过, 朝政对安西好奇之人不在少数,相王还把自己的典签裴耀卿荐往吏部,请吏部授予裴耀卿一个御史职务,随同我们出行。”
“裴耀卿?那位出名的神童么?”王翰笑道:“可惜我现在无官无职, 否则也一定与你们同行。”
张孝嵩听出他语气中的遗憾:“王翰兄,你不是同兵部侍郎张说交好么?不妨请他把你也荐到使团中。”
“张侍郎?”王翰想了想:“张侍郎确实对安西改革颇为关注, 可要往使团中塞个人.......”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张侍郎同苏舍人并称‘燕许大手笔’,皆是文坛魁首,你王大才子又是声名在外, 只要张侍郎开口,苏舍人一定会答应的。”张孝嵩笑道:“再说, 苏舍人也是好酒之人,前天我和他碰面聚会的时候,已向他提到过你这位好酒的才子啦。”
“好个孝嵩,你现在也学会连环计来了。”王翰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去问问。”
二月初,经过张说的推荐,王翰终于如愿以偿,随同使团一道出行。
使团四人之中,最年长的苏颋也不过四十来岁,又都素有才名。于是每到一处,便与当地的官员及地方才子聚会宴饮,同赋诗文,一路留下不少佳作。
八月过半,使团终于来到了离长安六千里之遥的碎叶城郊,此时西域已入秋季,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季节。
几人抬头张望,一只金雕从他们头顶掠过,向着碎叶城的方向飞去。
“一看便知道是到了谁的地界。”张孝嵩手搭凉棚,顺着金雕的方向望向远方:“苏舍人可要命使团快行?想来洛将军的人已经在前方等着我们了。”
苏颋笑着应允,一阵疾驰过后,他们都望见,不远处新修的大路上,有“安西都护府”旗帜高高飘扬。吴钩迎在最前,向苏颋及使团众人道礼:“苏舍人、张御史、裴御史、王公子。将军命我在此迎接诸位,诸位一路辛苦了。”
苏颋笑道:“吴判官客气了,我有一事相问。我自龟兹出发,一路轻装简行,不设仪仗,又刻意加快脚步,将军怎么知道我今日要来?”
吴钩道:“舍人及使团诸公皆是器宇轩昂,风流倜傥,你们虽然轻装简行,但穿越碎叶道时,还是被不少牧民商人看见,我们安西难得遇到这般人物,那些牧人、商人都当成新闻来传了,所以将军自然会知道消息。”
王翰和张孝嵩不由得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笑意——吴钩不愧是大商人出身,把一句半真半假的话说得如此让人如沐春风。
苏颋果然被这话哄得面带笑容,他不再追究行藏泄露的事,只命使团在路边就地休息。那些等候已久的侍从仆役们纷纷上前,为他们奉上新鲜的瓜果和饮水。
裴耀卿年纪最轻,又是第一次外放出京,忍不住拿了串葡萄,就走到路边的荒野中去了:“那边白茫茫的,是什么地方?”
“那边啊。”吴钩亲自把一碟点心奉到苏颋手上,又分神来答裴耀卿的问题:“那是今年扩种的棉花田,如今是收棉花的季节,裴御史若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棉花?”这种作物在长安及各地并不常见,苏颋好奇道:“那是什么东西?”
“是与麻类似的衣料作物。用它织出来的布料柔软亲人,比麻布好穿。”他从袖中掏出一张棉布手帕,递给苏颋:“请苏舍人参详。”
苏颋摸了摸那张厚实的棉布,手上的灰尘和汗水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这确实比麻布好上许多。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说来惭愧,是西突厥可汗、安西大都护阿史那献将军从崖州带来的。这种子比粮食好活些,碱地里也能种。”吴钩道:“阿史那献将军因流放久居崖州,他的几个侍从仆役,都是崖州的黎族子弟。他们善于种棉纺纱,便把这一套教给了安西当地的民众。”
阿史那献流放二十年,回归依旧忠贞报国,在朝中已经传为美谈。苏颋听闻只是叹息:“也算是因祸得福。”
众人一听,都好奇地往棉花田地中走去。暖暖的日头下,几个头扎头巾,裙摆系到腰间的妇女正一边拉家常,一边采摘棉花。她们都穿着长袖衣裳,手上戴着手套,棉花丢到背后的竹篓子里,很快那竹篓子里便堆成了一片洁白的雪山。
王翰看着好奇,也伸手要摘一朵,甫一下手,便被多刺的棉株扎了一下:“啊,痛,痛!”
那埋头收棉花的女子们这才发现还有人在看,忙把衣裳放下去,拉起面巾遮住面容。其中一个年岁最大的女子走上前来,高声以吐火罗语骂了几句。
吴钩哑然失笑,只得以吐火罗语向她辩解,两人来回拉扯了几个回合,那女子才知道这是“朝廷来的大官”,改以汉语向他们道歉:“实在抱歉,我们一向在田里散漫惯了,没给你们添麻烦吧?可别为难我们洛将军啊。”
裴耀卿笑道:“洛将军是个好官吗?他要是个好官,怎么叫你们这些女郎来摘棉花?这棉株多刺,可把你们的手都扎破了。”
“棉花的刺算什么。”那妇女叉起腰,一脸骄傲地道:“我从前被卖到这里来的时候,是在小酒肆里端盘子的。一天到晚忙个不停,还要时不时挨那天杀的老板打,赚得钱没有几分能到自己手里。现在虽然辛苦,但除了公家的,就是自己的,干起活来多有劲儿啊。”
“你是被卖到这里的?”张孝嵩皱眉问道。
“是,从前动刀兵打仗的时候,被天杀的突骑施人从家乡劫来的。”提起往事,这妇女扭捏了一下:“是洛将军把他们赶跑,还了我们自由身。老爷们,你们听我说,洛将军可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官了,去年我们刚种......”
她说着说着就不免絮絮叨叨,从洛北的政策讲到自家的事情,四人站了半天,连腿都酸了。吴钩才好不容易从她的话里找到一个气口,打断告辞。
《唐律疏议》中,“略(同‘掠’)人略卖人”皆是重罪。即使是“和同相卖(也即经过被卖者同意的买卖)”也是流放大罪。
但到了李显的时代,这条法律已经形同虚设,朝中权贵如定安公主和安乐公主甚至放纵自家的奴仆在街上私自抢掠人口入府为奴。
众人都从长安来,见那妇女骄傲的模样,喉中都像哽了什么东西,一时之间,都默然不语。
吴钩察言观色,轻声笑道:“几位上官,实在抱歉,被这个插曲耽误了行程,如今日到正中,想来将军已在府中等待我们了,请几位同我移步回去吧?”
“哦,”王翰第一个反应过来,率先点头:“诸公,我们走吧,看看洛将军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众人这才应了,接二连三地从棉花田里离开,裴耀卿走在最后,问吴钩道:“我刚刚在心里计算过,这棉花绵延不绝,想是有一千多亩吧?”
饶是吴钩久于世故,面对这样的询问还是忍不住一怔——裴耀卿这位出身长安的清流臣子,哪里来的知识对农事的如此了解?但这神情很快被他自己掩饰下去,他笑着打了个哈哈:
“裴御史果然慧眼,就是算得有些太高了,这棉花也就六百多亩,堪堪够碎叶城中的百姓使用罢了。”
裴耀卿“哦”了一声,终于重新上马奔波。他们路过成片的棉花地和金灿灿的麦田,又看到一片又一片的荒野,终于在半日之后,来到了安西衙署的匾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