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裴耀卿哈哈大笑:“将军这愿望可一点也不小啊。若能治下百姓皆得温饱,便已可称为‘有德’了。”
众人嬉笑一阵,直到下午,才将这偌大的文馆逛完。张孝嵩同洛北走在最后,但见此地大而疏落,处处布置宏伟,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西域太平,你却还非要常备一支亲军不可了。”
这日上午,张孝嵩去城外军营中巡视。起先,他看到洛北营中军纪严明,还颇赞赏了几句。
可等到他看完兵器监,又听说洛北每年夏去草原,秋回碎叶,在草原各部之中选出善骑射、善摔跤的子弟编入营中时,他终于忍不住问自己的这位好友:
“洛将军,为人臣子者,本不该有私兵。只不过因为你是乌特特勤,朝廷法外恩容,准你的部族子弟随行而已。如今西域战事已毕,你为什么还要保留着一支如此强大的私人武装?”
洛北道:“我倒也想马放南山,这样还少出些银钱。但大食、突厥、吐蕃,哪个是省油的灯?假设我稍稍示弱,松弛武备,他们立马就会出兵安西。”
那时张孝嵩并不知道洛北这番话语出自何处,如今站在这宏大的碎叶文馆之内,安西的繁华终于有所实质地落到他的眼前——稍有不慎,这样的繁华就会焚于兵祸。
第171章
一枚浑圆莹白的棋子落在了纵横十九道绘金错彩的棋盘上。
棋盘上白云如山如雾, 笼罩四野。一条黑龙云间翻滚,几度不得脱。
张孝嵩手执一颗黑棋,盯着棋盘, 怎么也没想到求活之法, 只得又把目光望向洛北。
洛北似乎志不在此,一双琥珀色的眼眸虚虚地望着帐帘的位置,片刻听到他落子的声响,才回过神来:“怎么了,孝嵩?”
张孝嵩笑道:“我说……你要是真放心不下碎叶的情况, 我们即刻起行,快马加鞭,七日之内一定可以回去。”
塞外苦寒, 九月一到,漫漫大雪便已经降下。各部也从山间牧场转场到了平原之上。年余之前才扩建过的偌大碎叶城,一入冬, 就被牧人和商人们塞满。各家客栈、民房都住满了。
张孝嵩偶尔心血来潮, 去街上看那些牧人与商人贸易,一路上竟能碰到三四位与他并肩作战过的部族首领。
秋收方过,商税庞杂,年关将近, 本来应该是洛北这位安西副大都护兼碎叶镇守使忙碌的时候。结果洛北却把安西衙署事务托付给褚沅,把商税诸事丢给吴钩, 只带着卫队就再度来到了草原之上。
“碎叶城内有褚沅,外有吴钩,是不会出乱子的。”洛北在棋盘上又落下一子:“往常我常在城内, 是因为褚郡君又要讲课,又要处理诸般庶务, 忙不过来。如今有苏舍人和王翰兄这两位文坛魁首从旁协助,她便可以从文馆抽身出来,专心在衙署的事务上。”
洛北这一子落得刁钻,张孝嵩又忍不住犯难,他干脆放下棋子,不再看棋盘:“我听闻他们要做个文会,遍邀安西都护府内清流大才,共论经典,吟诗作赋。哎呀,洛将军,你作为碎叶城的主人却不能与会,岂不是可惜吗?”
“这我倒是......”洛北这才望向张孝嵩:“孝嵩想去?”
“那得要看你大冬天地把我们这些人带到草原上做什么。”张孝嵩笑道。
洛北道:“两件事,其一是今年冬天来得早,雪又下得这样大。我怕再过几日,便会起‘白灾’。所以和巴彦一道出城巡视,若有落单脱队,陷于风雪之中的牧民,可以施以援手。”
他顿一顿,笑道:“孝嵩应当记得,昔年颉利可汗的汗国之所以分崩离析,被我大唐歼灭。贞观二年席卷草原的‘白灾’也是居功至伟。”
“可见天命在我大唐。”张孝嵩颔首,若是为了百姓,他也愿意冒此苦寒:“第二个原因呢?”
洛北望向帐帘,轻轻一笑:“第二个原因么?我要等的客人,已经来了。”
帐外马蹄疾驰声声,有一队六人的骑兵踏雪而来。为首者率先下马,挑开帘帐,向洛北道礼:“特勤。”
“哥舒将军?”张孝嵩惊喜地望着来人:“你和洛将军要见面,还要在草原上见么?”
哥舒亶笑了:“张御史误会了,特勤是命我率军前去迎接使者。”他让开一条道路,把身后的使节让进屋内。
那人约莫三十岁年纪,一张圆脸上生着一双碧色的眼眸。他恭恭敬敬地跟在哥舒亶身后走进大帐,也不敢抬头望他们,只是双膝一跪,在地上叩了一个头:“见过伟大的洛将军。”
他说的汉话腔调虽然有些怪异,但还算流畅,又称洛北为“洛将军”,这是草原民族的使节不多见的,张孝嵩不禁好奇道:“你会说汉话?”
“我父亲是汉人,他是随裴行俭将军出征吐火罗的那些无赖少年之一。”使者轻声道:“他在吐火罗娶了当地的女子,才有了我。所以我会说汉话。”
“吐火罗”对张孝嵩来说,是个有些陌生的名字。他望向洛北:“洛将军?”
洛北没有在使节面前给他解释这些始末,而是轻轻敲了敲桌子:“使节,你代表谁而来?月氏都督府都督兼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还是吐火罗国相捺塞?”
那使节似乎没想到他对吐火罗情况熟悉至此,有些激动地道:“您知道捺塞?”
“噘哒国王捺塞是吐火罗复国的功臣。”洛北道:“但我听说,他为了反抗大食,与阿史那都泥利发生了争执,甚至以金笼把都泥利关了起来。可有此事?”
说到此事,使节的脸色一下子灰了,他当然知道,眼前年轻的洛将军是阿史那都泥利的同族兄弟,他们都是西突厥统叶护可汗的子孙:“是,是有此事。可那是阿史那都泥利不愿我家主人反抗大食。”
“哦?”洛北刻意拉高了尾音。
“是,特勤有所不知,三年前大食将军屈底波南下攻打吐火罗,我家主人与阿史那都泥利皆奋力反抗,奈何寡不敌众。我家主人被俘,都泥利开城投降。”
使节道:
“后来,屈底波畏惧我家将军勇猛无双,把我家将军囚在身边,又威胁他征发军队,为大食前驱,攻打昭武九姓。阿史那都泥利则被赶出了吐火罗首府阿缓城,带着部族子弟在荒野中游荡。”
“可我家主人身在敌营,却一日不敢忘记旧日仇恨,尤其是在他目睹了毕国的灭国残相之后......”使节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您或许知道沛肯城,那是河中的明珠,供奉佛教的一座大城,但屈底波攻灭此城之后,竟下令将城中男子皆杀尽......”
洛北想起了突骑施牙帐中,那个以自己性命报复乌质勒不出兵之举的年轻商人乔山——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目睹此事,都会义愤填膺:“此事我知晓。这么说,阿史那都泥利是不愿出兵了?”
“是。”使节颔首:“今年屈底波在撒马尔罕城外遭受了挫败,他屡攻而不得,最后不得已与城内的粟特王公们议和,以贡赋换取了和平。如今他已经退出河中,回到他乌浒水以西的木鹿城去过冬了。我家主人便借机逃了出来,他想招兵买马,再战屈底波。但......都泥利觉得,无有大唐或是突厥的帮助,吐火罗不是他们的对手。”
洛北道:“这样的思虑,也不无道理。”
“可是,大食人残酷,横征暴敛,吐火罗百姓早已苦不堪言。”使节道:“将军,我国早在高宗时便受封月氏都督府,统辖乌浒水南北的广袤土地。首任月氏都督阿史那乌湿波便有汉人血统。大唐西征西突厥时,我国率先投唐,争相犒军。裴行俭将军西征时,我国也出兵相助......将军,大唐若能发兵相助,我家主人愿以一城财富相赠。”
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竟是有了哭腔。
张孝嵩沉默片刻,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月氏都督府是我大唐羁縻的都督府,你的主人和都泥利也受过大唐册封,大唐......是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管的。”
使节的眼睛亮了:“真的?”
“只是,到底如何进行,还要容我同洛将军商量一下。”张孝嵩看了一眼洛北。
洛北开口:“不错,你先下去休息吧,明日我们会给你答复的。”
送走了使节,哥舒亶望了一眼桌面:“两位好闲情,在草原的帐篷里手谈。”
“我还真以为洛将军只是来草原察查各部过冬的情况呢。”张孝嵩丢开棋子,自嘲似的笑笑:“谁想到,他是做了个局在等我。”
洛北计谋“得逞”,也似乎没有那么在意那棋盘上的输赢,只笑道:“我虽有心出兵,但没有你这位监军御史随行,总是名不正言不顺么。”
张孝嵩道:“大食东侵昭武九姓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不少。这吐火罗又是怎么回事?”
“这要说到一位西突厥雄主,就是大唐法师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提到的统叶护可汗。”洛北道:“统叶护可汗放弃与东突厥争夺大汗之位,转而经略河中一带。他的儿子达度设南下征服了吐火罗,称‘吐火罗叶护’,自此开始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