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如今关中百姓密集,田地不足, 若有贫困者能到安西去觅个生路,也是好事。”
  郭元振道:“你我可以这样觉得,但朝中那些人可不一定会这样觉得。他们会觉得中原才是天下腹地, 其他地方不过是枝干,怎么能让百姓跑到边境去呢?更有甚者, 会觉得洛北有心通敌叛国,谋划自立。”
  “通敌叛国”这四个大字砸下来,张说忍不住皱起眉:
  “洛将军虽然功勋卓著,但毕竟年轻,相公,朝廷不是才派了解琬解大夫和薛讷将军去西域,这两位都是资历极深的朝廷重臣,难道还制不住一个洛北?”
  郭元振望着张说认真的面容,不由得轻轻一笑。张说是女皇在载初元年时通过殿试录取的第一个状元,又是举世闻名的才子,他的仕途虽有波折,但总在文官序列中打转,并没有到边疆去看一看的机会。
  倘若他去看了,就会知道,在风沙荒漠,刀枪剑戟之中磨砺出来的信仰是何其可靠。洛北是以每到战争之时,亲临战阵,身先士卒得到的爱戴,是以带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得到的信任。士兵们或许会背叛皇帝,但绝不会背叛自己的战争之神。
  不过他不打算和张说推心置腹到如此地步:“道济,别紧张,洛北是我的老下属,我信任他的为人,只是,这样的帽子扣在一位边将身上,可不是好事。”
  张说愤慨道:
  “相公,您还不知道朝中那些人的想法吗?他们仗着爵位权势,占据了不少田地,还要百姓为他们种田做工。若是给百姓一条西逃的活路,只怕他们的收入会大大减少,为了实打实的金银财宝,他们什么样攻击的话说不出来?”
  “是啊,我想这也是洛北这洋洋洒洒的奏章目的所在。”郭元振叹了口气:“可朝中的聪明人不在少数,若我能看出他的目的,只怕其他人也可以......眼看着这一场狂风暴雨,又要来了。”
  正如郭元振所料,这封奏疏一递上朝中,立刻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宰相韦巨源、窦怀贞等纷纷上书反对,身为侍中,执掌门下省的韦巨源更是直接上书弹劾阿史那献及洛北:“违国法、乱人心。”要求皇帝立刻把他们召回长安,下狱问罪。
  更有甚者,借此机会攻击魏元忠及郭元振,说他们里外通谋,败坏国家。
  在一片沸沸扬扬的讨论之中,执掌国务多年的宰相魏元忠终于病倒了。
  自神龙元年魏元忠受召回朝以来,一直担任宰相职务,深受李显器重,在李显居丧辍朝或是出门游乐之时,都将政务交给他来处理。如今魏元忠病倒,原本纷扰的朝堂更加纷乱。
  魏元忠自知久病,但总想撑着病体多做一分是一分,如今病情已经无可遮掩,他终于在这一年的九月上书请求辞去官职,致仕归家。
  李显舍不得放走这位替自己打理朝政的东宫旧臣,虽命宰相萧至忠等暂代其尚书左仆射事,却始终不肯下诏让魏元忠致仕,反倒派遣太医每日前往魏府问诊,甚至自己白龙鱼服,前往魏府探望。
  魏元忠久病,已经卧床数日。为了迎接这位皇帝,还是强撑身体,起来对这位君主行了一套大礼,短短数日之内,他已经病得形容枯槁,与之前精神矍铄的模样判若两人了。
  李显垂了两滴眼泪:“魏卿此去,朝政该如何是好啊?”
  魏元忠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声音沙哑而微弱:“陛下,臣已是老朽,回望往事,多有遗憾,可感怀者,便是朝中有贤才。譬如吏部尚书宋璟、兵部尚书郭元振、中书令萧至忠等皆是能臣,足以辅佐陛下。臣之去留,实不足挂齿。”
  李显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不舍:“魏卿,你我共事多年,你的忠诚与智慧,朕深信不疑。朝中虽有贤才,但能如你一般深得朕心者,寥寥无几。”
  魏元忠轻叹一声,望着眼前这位君主——他遍历高宗、女皇及李显三朝,心知李显并不是一位值得信任的君父,他只是个被命运蹉跎玩弄,又被架在皇帝这个位置上的普通人。可就因为皇帝的这个职位,让这个人的一切决定,都有危害天下的危险:
  “陛下,臣有一请。还请陛下恩准。”
  李显见他声音微弱,更是难过得不得了:“卿可是要为魏升求官?朕已下旨,封他为太子冼马,并为任城县男……”
  魏升是魏元忠长子,早为皇帝拔擢,在东宫任职。如今被提升到太子冼马位置上,那是太子近臣。一家父子侍奉两代君主,皇帝对魏元忠的重视可见一斑。
  “微臣谢过陛下隆恩。”魏元忠只得又挣扎着起来,给李显道礼谢恩,“只是微臣相信陛下乃是英明睿智之君,并未为儿孙担忧过……”他转而从枕下抽出一封奏折,双手捧到李显跟前,“微臣想请陛下御准此疏。”
  李显望着那本奏疏,一时之间百感交集。魏元忠在此时将奏章呈上,无疑是将此疏作为遗表:“魏卿,这奏疏我日后再看。李院判医术高超,他会把你治好的。”
  魏元忠执拗地摇了摇头:“臣请陛下当面御准。”
  李显拗不过他,只得将奏疏翻开,他扫了一眼,不由得大惊失色:“这,这是安西都护府呈奏的那封奏章!”
  “是……臣还在其中加了一条,府兵中愿意增长戍边期限的子弟留下来,由朝廷赐给他们田地和赏赐。”
  李显的眉头紧锁,他的目光在奏疏上徘徊,心中波澜起伏。他知道魏元忠的这个建议,无疑是在为洛北的开边移民政策添砖加瓦,这不仅关系到边疆的稳定,更触及了朝中权贵的切身利益。
  “魏卿,你这是何意?”李显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魏元忠深吸了一口气,尽管病痛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但他的眼中却透露出坚定的光芒:“陛下,臣这一生,虽有遗憾,但无愧于心。臣深知,边疆稳固,国家方能长治久安。洛北将军的奏疏,虽有争议,但其心可鉴,其策可行。臣斗胆,请陛下当面御准!”
  李显沉默了,他知道魏元忠的话不无道理,但他也清楚,这个决定将会在朝中掀起怎样的风波。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中的波澜:
  “魏卿,你先休息,朕会仔细考虑你的建议。”李显最终说道,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
  魏元忠点了点头,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太子年少,还希望陛下多加宽容。”
  “知道了。”李显转身而去。
  魏元忠看着李显离开的背影,一股腥甜涌到喉咙中,他张开嘴,一口接一口的鲜血就吐了出来。
  景龙三年九月十八日,历经三朝的老臣魏元忠于长安去世。李显为这位肱骨之臣辍朝三日,赐他谥号“文贞”。
  九月二十一日,李显回到朝堂的第一日,户部便上书言事,说今年大旱,关中收成不好,长安粮草难运,可否请皇帝及文武百官按照大唐旧例移驾东都洛阳,以减轻关中地区的粮食负担。
  李显本想答应,奈何韦后是长安人,政治势力皆在长安,安乐公主又急着看她那“远胜昆明池”的“定昆池”完工。两人向李显进言,说自古没有皇帝迁就粮草的道理,陛下是圣天子,怎么能为粮草左右呢?
  李显拗不过她们,只得再度拒绝了户部的请求。太子李重俊上书请皇帝三思,李显盛怒之下,竟将太子也废黜了——朝中自此无人再敢提起“移居洛阳就食”之事。
  最终,宰相萧至忠忍无可忍,再度上书,请皇帝同意洛北的奏疏开边移民,放百姓一条西逃的生路。
  萧至忠一向温和,连他也言辞激烈,李显的心里便有些复杂。那一日下朝时,他便觉头疼,几度目不能视,等到回到宫中时,只有抬手叫太医来的力气了。
  李院判顶着韦皇后的目光为李显诊完脉:“陛下这是旧疾复发了,微臣请以昔年旧法医治。”
  “昔年旧法?什么昔年旧法?你说得清楚些。”韦皇后皱眉问。
  李院判的手在袖中攥成了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给他自己一点鼓舞:“昔年陛下在叶静能府中也曾发病,当时是时任右羽林军大将军的洛北将军出手替陛下医治,使陛下复原如初。微臣后来也找洛将军讨论过治疗方案,陛下……臣可否……”
  “又是那个小子。”韦皇后皱了皱眉,伏在李显的病榻上:“陛下千金贵体,怎可贸然施针?这……要不请马秦客来看看吧。”
  马秦客出身医术世家,一直为韦皇后信任,出入内宫,如今官至散骑常侍。李显知道此人,但还未找他看过病:“李院判……你来为,为朕施针吧。”
  李院判有皇帝御准,不再犹豫,当即上前为皇帝施针,他手法比洛北温和许多,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李显才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醒来。
  韦皇后当即扑到他怀里痛哭起来:“陛下吓死臣妾了……倘若陛下……”
  “哭什么,哭什么。”李显一边安慰韦皇后,一边挥手示意宫人将赏赐递给李院判,“朕这不是没事了吗?赶明天,叫李院判把洛北那个方子拿出来吃一吃。朕上次试过,一个月就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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