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可默啜大汗一定会下令,叫你尽快出兵与我交战。”洛北说:“他一定会说,金山一带,是我突厥祖兴之地,如今落入大唐之手......”
  他的话还没说完,阙特勤已经坐起身来,惊讶地望着他:“这可是大汗密令的内容,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默啜大汗就喜欢那两三个说辞,我那些年写了不知道多少遍,背也背出来了。”洛北笑道。
  他英俊的脸上笑得温和,琥珀色的眼眸一如往常地在阳光下泛着金光,阙特勤哀叹一声,又躺倒下去:
  “可我不想打仗,尤其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你打仗。你知道吗?我带着亲兵从东边到这里来赴任的时候,见到的不是欢迎的部众,而是举行葬礼时升起的烟火——阿史那匍俱在西域丢了五万大军,现在我手中各部多的是没有丈夫的寡妇和没有父母的孤儿。我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存问题。”
  洛北素来了解阙特勤的为人,见他作难如此,不禁陷入一片沉思。阙特勤见他不说话,又坐正道:“不过我这次来,不是来找你说这个的。”
  阙特勤从腰间解下一把佩刀,那刀鞘是新做的,皮子上缝着狼毛和珠宝:“那年从灵州夺走的佩刀,还给你。”
  洛北笑了:“这刀可还顺手?”
  “削金断玉,无所不能。”阙特勤道:“我听说阿史那绥子有一把唐人工匠所做的陨铁唐刀,是你们兴昔亡一脉的家传宝物,应当就是此物了?”
  洛北摇了摇头:“不是。”他也从腰间解下佩刀,递到阙特勤手上:
  “当年此刀一共有两把,一把属于我们家,一把属于东突厥突利可汗的家族。你手上那把,是突利家的家传宝物。此物本就应该由东突厥可汗一系保管。我是机缘巧合下才得到此物,又是巧合之下被你夺走——说明天命此物应当归你所有,你就收下吧。”
  “在突厥先祖居住的金山下说天命,会不会有点太冒犯了?”阙特勤自嘲似的轻轻一笑,还是接过佩刀,系在了腰间。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和草根:“好了,既然已将此刀的归属厘清,又和我的至交兄弟叙了旧,我这次也算没有白来。趁着天色还没有太晚,我要走了。”
  “这么匆忙?”洛北未及起身,只是望着他:“好歹应当和我喝一杯再走。”
  “我此次前来,和我叔可汗那里找的借口是侦查敌情。”阙特勤摇了摇头,“滞留太久,容易引起怀疑,再说,在场万一有人把我认了出来,对你我都是危险。”
  洛北替他掸掉背后的草根和灰尘:“好吧。一会儿我带你出去,免得你被四下巡逻的卫队注意。”
  “哎,我可是来参加比赛的,是乌特特勤的族人,你的手下还能拦我吗?”阙特勤最后理了理腰间的蹀躞带:“对了,我一直没问你,在灵州我看你受过伤......后来又听说你在碎叶遭人行刺,你身体现在如何了?恢复了吗?”
  洛北不料他还记得这些往事,闻言轻轻一笑:“都过去了。征战沙场的人,受伤算什么?倒是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要小心行事,多保重。”
  “放心吧。我向伟大的祆神祷告过,”阙特勤以手抚心口,向他道礼作别:“他答应了我,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别忘了,你和我还有一场赛马的胜负未决。”
  阙特勤说罢,下山挥鞭策马而去。诚如他自己所说,在场的卫队和亲军没有人为难他,都放走了这个孤身而来的年轻牧人。只有巴彦在那天晚上问了洛北一句:
  “公子,那个摔跤摔得极好的小伙子,您最后找到他了没有?他那样的身手如果能到卫队里来,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手,只要稍加训练,保护您不在话下。”
  “保护我?”洛北被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半晌才重回一本正经的模样,“人各有志,他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求。”
  他站起身,走到帐前望着一轮明月:“我只希望,再次和他相见,不是在战场上。”
  那声音很轻,轻到无人听见,就散在风里。
  这一年的夏日,洛北是在草原上过的。当秋日他返回碎叶时,原本的卫队已经从三百人增补到三百五十人,亲军的规模也增加到三千六百人。
  洛北已经为他们预备了华美的衣裳、高额的俸禄和精良的装备,等着巴彦和阿拔思把这些他们自己挑出的璞玉琢为精美的玉器。可头一件事情让巴彦和阿拔思犯了难——
  “哎哟,王先生教课的时候,那么简单。”巴彦一边看着王翰留下来的教案,一面抓耳挠腮:“怎么轮到我自己,怎么讲都讲不清楚了?”
  阿拔思绿色的眼睛也开始发昏了:“不知道,不知道,我讲了一遍不会,讲了两遍还是不会。这都是各部挑出来的骑射好手,怎么每个都比咱们当年要笨啊!”
  “得了吧,你当年也就那样。”巴彦凑到他身边:“又是哪个字他们学错了?”
  “炊!我都教了四遍了,四遍啊!”阿拔思忍不住仰天长叹。
  如此鸡飞狗跳了三四天,巴彦和阿拔思终于扛不住压力,把教案和学生的答卷一起带到洛北面前:“公子.....实在不是我不努力,我是没办法了.......”
  洛北从秋收的账本、各地的兵员轮换情况、朝廷发给安西的奏疏等一堆文件里抬起头,以眼神示意他俩有话快说——自打回到碎叶城,他就开始废寝忘食地处理安西的公务,实在没多分一点精力给这两位深得他信任的属下。
  “要不,能不能请您帮忙,把这个学堂重新设一设?”阿拔思犹豫半天,才开口道。
  洛北想了想:“除却你俩手下的这些亲兵们,还有新征召来做牧医的各部子弟,学染布和织布的女郎......罢了,何不就分成数个学堂呢?”他看向巴彦:“城西有一片荒废建筑,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那原是突骑施入侵时占据的富商豪宅,要修来做王宫的。”巴彦心领神会:“我这就派人修缮一番,管保在入冬之前叫他们入住!”
  “嗯,此事你去找褚郡君商量。她曾经执掌宫中内学馆,对这些庶务是手到擒来。”洛北在纸上写下寥寥数字:“钱若不够,就去找吴钩要。他那儿的商税和钱财还有些盈余。”
  巴彦和阿拔思高声应下,欢天喜地地去了。洛北目送他们离开,才又看了看手边的那本奏章,奏章上是一笔好褚体,标题用浓墨写就数个大字:
  “请移王化、改风俗疏。”
  这封奏章来到兵部的时候,已是秋末。新任兵部侍郎张说第一个读到了这封奏章,他读着读着,忍不住击节赞叹:
  “好文笔,真是好文笔。善遇壮士,存恤老弱,和辑万民之心,所以万民安乐,利施后世。”他站起身,将这封奏疏捧到郭元振面前:
  “郭相公,你读读安西大都护府上呈的这封奏疏,真是文采斐然。我看,有这文才,朝廷也不用担心胡人不知书而不能拜相了。”
  郭元振瞪他一眼:“莫要胡说。”他翻了翻奏章:“阿史那献、洛北、裴伷先等共同署名,这奏疏必是洛北的意思。”
  张说好奇道:“哦?原来洛将军也是一位文才飞扬的大才?这可真是有古人之风了。”
  郭元振已将奏疏读了大半,听他这样说,又抬起头看他一眼:“我看不像,我读过洛北写的东西,多重义理而轻文藻,能得你张大状元盛赞如此,我猜......应当那是褚郡君替他捉的刀。”
  “是她呀,过去我们在上官昭容的诗会上常见,论文才,她确实不逊于任何一个男子。”张说道:“不过,洛将军是被武三思打压过的神龙功臣,我还以为他不赞成女子参与政事呢。”
  郭元振见他多想,不由得笑了,以他对洛北的了解,洛北请褚沅为自己执笔只有一个原因——他希望借用这位褚郡君的文采和影响力,把这封奏疏传得越广越好:
  “先不说文笔的事情,你看看这其中提出的若干条措施如何?”
  第168章
  张说光注意文笔, 倒没有在意其中提出的主张。郭元振这样说了,他便又低头看了一遍:
  “........修道路、理漕运、复官学、兴病坊及悲田坊、整饬寺庙、增设文馆,这都是朝廷在开发一地时常用的策略, 若说大胆之处, 便是这整饬寺庙了吧?”
  朝中权贵热爱造像修佛,耗资极多,御史和谏官们屡屡上奏,都不得成效。洛北干脆反其道而行之,上书朝廷告诉他整饬寺庙之后拿到的收入, 整整四万钱,都够充一个小军镇一年的军费了。
  郭元振笑着叹了口气:“这就是洛北的高明之处啊,他用这些复杂的手段遮掩了他奏疏中最重要的目的——”他指了指张说刚刚读的那段:“他希望朝廷开边移民!”
  “这.....不错, 但凡治理边境,此为第一步。”张说沉吟片刻,内心倒是赞成这个想法。
  自汉代起, 开边移民便是朝廷巩固边疆的不二手段, 这些百姓耕作田地,上交赋税,甚至在农闲时编为民兵,参与训练, 都是抵御外敌、增多赋税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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