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洛北神情平静端严:“我是俗世中人,无法参悟佛法,此白骨既为佛家圣迹,便由博明法师同慧光和尚一道处置才是。”
“多谢将军。”博明道,“本寺会将他塑为金身,供奉在殿上,日日顶礼膜拜。”
洛北颔首:“那便应法师所请。法师,金身塑成之日,我一定到场。”
博明笑道:“承蒙将军关心,那时本寺一定连做三日大法会,以昭世人。”
他话音未落,身后几个弟子已经找了块木板抬起骷髅,准备向昭怙厘寺中去。慧光也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几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给洛北道了个大礼:
“将军,要不是你开私库完成了我师父的宏愿,我想他也不能修成正果,多谢你。”
洛北轻轻一笑,并不应答。
人群随着僧人们散去后,士兵们也终于没了任务,阿拔思命众人自由活动,自己却和巴彦一道围到洛北身边:“将军真的相信博明的话?我怎么觉得他是有意在为昭怙厘寺脱罪?”
慧光的师父是因为发现了昭怙厘寺的阴谋才被杀,若洛北真要命司法参军察查此案,只怕昭怙厘寺又要不宁。
洛北看了一眼他,笑道:“都有。他确实相信此骷髅在此显现是有佛法相助,也不愿意再让昭怙厘寺起动荡,所以才不愿让我继续查下去。不过……首恶已经伏法,他也给了我应有的交换条件,我愿意将此事轻轻放下。”
“交换条件?”巴彦问,“刚刚他和将军提条件了?”
“他说要行善,要普渡众生,其实是个托辞。他的意思是昭怙厘寺将带头出资出力,修建水利和道路。”洛北笑道,“昭怙厘寺毕竟是西域大寺,上行下效,想来三五年内,附近州县都能受到恩惠。”
巴彦摇了摇头:“我看还是昭怙厘寺太有钱了。就该抄了他们才是。”
“这样说倒也是。”洛北摆了摆手,“不过我还记得于阗太子说过的话……”
“他说,人生多苦难,暗夜之中,人们总要念诵一个名字来抚平伤痛。”
谷雨过后,共有二十位僧人通过推选、三轮大比、五轮小试,及两场公开讲经,四场公开辩经脱颖而出,成为“上师”。他们有人来自天竺,有人来自于阗,还有人来自昭怙厘寺……洛北亲自赠予他们袈裟禅杖,将整顿佛寺的重任托付给了他们。
“此事过后,我怕就不能再留在父亲身边了。天山已经重染苍翠,我该去碎叶城了。”
伊逻卢城外,洛北同阿史那献放马在戈壁上漫步,背后是天山苍翠,白雪皑皑。
“此番整顿之后,伊逻卢城已无反叛藏身之地,你放心吧。”阿史那献见他心思沉重,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老神在在的,想什么呢?”
“默啜已经决意调遣阙特勤换防西域。我担心北庭都护郭虔瓘不是他的对手。”
阿史那献笑道:“我在北庭的时候,郭虔瓘就是我的下属,我了解他的为人……要他主动出击与阙特勤对抗,确实不容易。但庭州城高池险,让他据城自守,还是不成问题。”
洛北道:“如果阙特勤绕过庭州呢?”
“那就要看阙特勤敢不敢来了,拓西可汗才在西域丢了五万大军,他又年轻初任……光梳理此地的部族关系,建立威信,便需要不短的时日。”
阿史那献久任北庭都护,对北庭情势了如指掌,他们一路走,一路闲谈,不觉之间,已经重新走到东川水的下游。
“看这土地,这里应当就是曾被洪水淹没的地方。父亲,您那两位随从的棉花地也当在附近。”洛北跳下马,拈起一块土,在手中碾碎,“父亲要去看看么?”
阿史那献知道他想去,只是碍于自己这个父亲在面前,不好意思拽着自己去办公事,只笑道:“好啊,我也好久没见过阿银和阿成了。”
洛北那日拜访完东川下游的村庄归来,正为洪水过后的土地碱化,无法生长庄稼发愁。恰巧阿史那献从崖山带回来的两个随从在身侧,便提议把这部分田地挪作棉花田。
他们都是黎族子弟,在崖山的时候,族人们就是在这样的土地上种植棉花的。他们种出来的棉花绒团又大,棉头又长,可以织成极细腻的面料,也可以塞在布料中当铺盖。
洛北也在西域见过棉花,那棉团极短,做出来的布料很是粗糙,一时不信他们的话。直到阿银从家中捧了一条棉被来,才打消他的疑惑。
“我到了西域,也在自家的田地里种了不少。”阿银笑道:“要是殿下和副大都护愿意多给我们些田地,我们也愿意把这种棉花的本事教给大家。”
于是阿史那献和洛北应允他们所请,划给他们五十亩田地,让他们在这里种棉花。
如今这片田地绿意盎然,是棉花已经开始抽芽了。几个老农民正伏地劳作,其中一人抬起头来擦汗,看到洛北,极热情地招呼他:“喂!公子!还记得我吗?!”
洛北定睛望去,竟是当时在东川下游的那个老人。他笑着过去:“老人家,最近如何?”
“一切都好。节前刚借着沟渠春灌,把粮食种下去,可惜呀,我的好地太少了,这会儿在家正闲不住。可巧,官府的人出钱出种子,来教我们种棉花。”他指了指这一片田地,“你看,我这地本来被洪水淹过,是长不出庄稼的。现在这棉花正抽芽呢,这样我到了冬天,也有厚衣裳穿了!”
他满脸希冀,也感染了洛北,他的心情逐渐好转,于是,他们父子在此地稍作休息,便继续沿着河流向下而行。不到一刻钟,远处一片新修的土房就映入他们眼帘。
屋外拉着数根晾衣绳,垂挂着一片片新染的布。屋中有人声音正响:
“上回我们讲了染布,这回我们再说如何染出花纹布,看我手边这些模具,将它沾上蜡,再把蜡印到布料上......哎,小心些,不要烧着手。”台上的女子拉高声音,却没能止住台下一众女子纷纷向外望去。
褚沅本立在众人之后,见状也随着她们的目光向外望去,正看到洛北那张俊朗的面容出现在窗外。她不由得轻轻一笑,走出后门:“阿兄,你把这些姑娘的魂都拐走了。”
第162章
洛北低头轻轻咳嗽了一声:“沅儿, 来和父亲见礼。”
褚沅这才注意到阿史那献也在他身后,忙屈膝向他道礼:“见过大都护。两位怎么有闲暇到这里来?”
阿史那献回答:“左右无事,就出来看看。对了, 不日你们就要去碎叶, 这里你打算由谁照看?”
婆罗陀酒肆覆灭之后,原来的几十个舞姬都没了生计。家中还有人在的女郎,褚沅就发给路钱,叫她们结伴回家。要是家中无人的,就只能留下来了。
褚沅道:“毕姮姬, 她本是粟特豪商的女儿,家中曾经经营着横跨东西的布匹生意。织布染布,经商行商, 她都是行家。她已经和阿银、阿成说定了,等棉花种出来,也要拿到这边来纺布染布。”
阿史那献笑道:“我刚刚听了一会儿, 染布织布都是辛苦差事。她们可能吃得了这样的苦?婆罗陀酒肆的账本我看过, 她们当中不少人一晚上收到的赏钱,就够在这里干一年的了。”
“大都护有所不知,账本上记的那些钱,一个子儿也落不到她们自己的手里。刚同她们认识的时候, 我整夜整夜地听她们讲自己的事,什么大冬天里穿着单衣上台跳舞, 跳得不好就要挨打,生了病便赶出酒肆去——不养小的,不养老的, 红极一时的舞姬,年华老去, 也逃不过倒毙街头.......”
她轻轻叹息一声,垂下眼眸望着地面:“不过,她们之中真有想回酒肆谋事的,我也不会硬拦就是了。”
“此非一日之功。”洛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也不要把担子都压在自己身上。”
“这话怎么是阿兄和我说了。”褚沅笑了:“我还有一件事想请阿兄帮忙,等这批布染出来之后,可否让裴公名下的店铺帮着售卖?毕姮姬已经答应了五五分成,六四分成也是可以的。”
“伷先的产业我也有股,”洛北想了想,“我就把我那份利息让出来,做个三七分算了。”
他见褚沅要开口推辞,又补了一句:“沅儿,我做此事是有条件的,到了碎叶,我怕是有许多时间要在草原上过,衙署里堆着的文书和庶务......”
褚沅知道他有意放手让自己施展才华,她抬眼望向洛北,一双眼眸中半是感动,半是一点胸有成竹的骄矜:“阿兄放心。”
数日之后,天朗气清,赶在春日的暖阳里,洛北带队北上,再度翻越天山,回到他久违了的碎叶城去。
晴朗的蓝天下,森林如海一般蔓延开来,唐军的旗帜如赤红的云,在林间飘舞着。红旗之后是天山终年不化的雪顶。
已在伊逻卢城闹出了那么大阵仗,洛北也就放弃了轻装简行的想法,仪仗、卫队、亲军......还有想跟着军队一道去碎叶做生意的大小商人,队伍绵延数里,一望望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