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他展开刑部复核过的处罚文书,朗声念道:
  “……尔骄奢淫逸,混乱法纪,阴谋叛乱,勾结外藩,罪当处斩!身死之后,悬首城头三日,以儆效尤!”
  他声音一住,刽子手便押着一众人犯上台,验明正身,待到午时三刻,一并问斩。
  阿伊娜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不再看那些鲜血淋漓的场景。
  褚沅会意,轻轻敲了敲马车门,马车再度起行,向王宫方向行去。
  “陛下亦下诏申斥白莫苾管辖无方,命安西都护府兼辖龟兹国事。”在滚滚的车轮声中,褚沅柔声道,“我知道,现在这迟到的正义……对你没有什么意义,但若能使你怨气稍平,那今日这一趟,我就没有白来。”
  阿伊娜拿衣袖抹掉自己眼角的眼泪:“你费这么大的心力,又是劝我,又是带我出门,一定有目的吧?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褚沅道:“其一么,我确实是受了那些舞姬们的托。其二么……我们想知道你与默啜的通信渠道。”
  “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给我一个晚上,我把默啜与我的勾结、龟兹那些心怀鬼胎的贵胄人家都写出来给你们……”阿伊娜道,“别用那种眼神望着我,我不喜欢人家同情我,你要真的有心,就替我那些姑娘们找个去处吧。”
  “这个啊……”褚沅笑了笑,“我已经有想法了。”
  除夕的清晨,褚沅依约再度造访高塔。
  士兵为她打开房门,却在看清房内景象时忍不住惊呼一声:“她……她……”
  褚沅比他镇静得多,她迈入房中,从妆台上拿起那一叠稿纸,替公主拭去唇边的鲜血,将她的尸首扶回床上,最后才端起莹白的瓷瓶,将杯中之酒尽数倒在了地上。
  她走出房门,走下高塔,洛北已经等在了塔下,见她神情一如既往,才有些放心:“沅儿,公主如何了?”
  “阿伊娜么?她已经畏罪自戕了。”褚沅将那一叠文稿双手呈给他,“起头三张是她的遗书,剩下的是她所交代的情况。可以与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一道查证。”
  洛北见她神情自若,原本要问的关切也没能说出口,只好看着她,想从她身上找出些端倪来。
  “阿兄不必担心我,这样的事情,从前在女皇身边的时候我不知做了多少。”褚沅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对他笑了笑,“我只是在想,阿兄当真不能灭佛么?”
  “为什么这么说?”洛北问。
  “西域佛风太盛,佛寺聚集了太多土地、财富和人口,导致这些僧人只要有人想,就能掀起一场叛乱。阿兄身上又有那么多祆神的故事,万一他们……”褚沅叹了口气,“这对阿兄在西域的统治,怕不是件好事。”
  洛北微微颔首:“沅儿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但西域地广人稀,许多地方是官府尚不能及之地,佛寺对百姓来说,不仅是信仰之地,更是市集、药铺,是普通百姓寻求帮助的所在,我如果贸然把这个支柱抽走,只怕会引起更大的动荡。”
  他见褚沅若有所思,又顿了顿:
  “不过我已经决意借此事对这些佛寺加以约束,伷先会领诸判官巡视各寺,让他们清退多占的寺产、僧田,逐出没有度牒的僧人,并废除僧人的法外之权。我还会在各寺中寻访一批有望高僧,封他们‘上师’头衔,赐他们袈裟禅杖,命他们巡视各地,革清寺弊,令众僧严守戒律。”
  “阿兄真是公忠体国。”褚沅笑道,“我还有个想法,不知可以为补充否?”
  “和我还有什么忌讳,你直说就是。”洛北道。
  褚沅道:“昔年中州板荡,戎狄交侵,河西安然一隅,有侯瑾、周生烈等大儒传代,河西学派自此自成一脉。如果我们也在西域引入儒学呢?”
  “开宗立派?”洛北笑了,“河西离长安半月路程,这里和碎叶离长安可是有数月路程啊……如今天下太平,那些饱学之士为什么要跋山涉水?”
  褚沅摇了摇头:“我在长安与很多出身贫寒的饱学之士有交往,这些寒门子弟虽有满腹经纶,但总苦于无人欣赏,只要我们摆出千金买马骨的姿态来,他们定然愿意来边塞求取功名。”
  洛北顿住步子,回过身来注视着褚沅,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璨如日光:“如若功成,沅儿,你希望这个‘碎叶学派’有什么样的主张呢?”
  褚沅沉吟片刻,才道:“我希望,凡出自‘碎叶学派’者,能摒弃华而不实的文藻,以真情作文作赋。我还希望,他们能着眼实事,‘经世致用’,而不是只做空谈。”
  “既然如此,那就去做吧。”洛北点了点头,“你可以任意动用我的私库,若你要向朝廷上奏,我愿意与你一同署名。若你需要我的帮助,可以向我开口,我愿帮助你,促成此事。”
  褚沅几乎要笑出声了:“阿兄不觉得我这是大逆不道?也不觉得我在异想天开吗?自古从未有女子以儒士身份开宗立派……”
  “这有什么关系?你说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洛北敲了敲她手中的文稿,“现在……轮到你注经典了。”
  第161章
  景龙三年的春日来得比往年更早一点, 一月刚过,赤河水便已起了波涛,支流蜿蜒, 汇入东川水之中。
  河岸边到处站满了参与开凿的民工与农民, 其中有不少是昭怙厘寺及附近寺庙刚刚清退的寺奴,靠着参与开凿水利的吃食,他们挨过了没有田地的一冬,眼下他们正翘首盼望着沟渠挖通,将自己新分的田地变为良田。
  洛北一身绯色官袍, 在众人簇拥之下来到沟渠之前,人群之中顿时爆发出一声声震天的欢呼。他举手示意,闸门边的士兵们开始齐齐地摇动手杆。
  水流奔涌, 流入了各家田地之间。欢呼声震耳欲聋,就在众人欢呼雀跃地要跑去自家田地之间预备春耕的时候,上游水位逐渐下降的河面上, 忽而露出一个洁白的骷髅头。
  洛北当机立断, 立刻回头喊他的属下们:“巴彦,去安西衙署把司法参军和仵作一起叫过来!阿拔思,叫士兵们组成人墙,不要让百姓们被挤下去了。”
  他自己上前一步, 立在河岸的一处高崖上,以己为界, 这才压住了阵势。人群安静下来,都望着水面上。
  随着水位逐渐下降,骷髅的全身也显露出来。
  原来那骷髅跌足而坐在河心的一块大石上, 手腕上挂着一只金环,左边的足踝上系着一根铁链, 上面绑了个巨大的铁块——这铁块显然就是让他溺死再河中的“凶器”。
  “这是我师父!”人群之中,有个少年僧人的声音分外响亮,他挤了又挤,才穿出人群,但怎么也绕不开那亲兵们组成的人墙:“洛将军,洛将军,让我过去!这是我师父!”
  “慧光?”洛北打了个手势,示意阿拔思放他过来:“你怎么能断定这是你师父?”
  慧光道:“我师父也有一个这样的金环,上面是蛇的图样。你取下来就知道了。”
  说话之间,司法参军已经带着差役们把骷髅拉了上来,金环扣在骷髅之上,难以取下。司法参军低头验看一番:“将军,确实如这小僧所说,上面是蛇的图样。”
  “蛇的图样?”洛北好奇地蹲下身,往金环上望了一眼:“这是......虺蛇。”
  “对,对,是这么读来着。”慧光挠了挠头:“那个字可难写了。师父教了我好多遍呢,说是他出家之前的姓氏。”他说着就忍不住想起与师父相处的过往,开始低声哭泣起来。
  洛北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时之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越王李贞谋反叛乱后,女皇株连李唐宗室,把他们的“李”改为“虺”姓,打入流人籍中,流放岭南。
  慧光的老师留有此物,那他也应当是位李唐宗室。
  三年前李唐已经中兴,他带着慧光从天竺回到安西,或许也有想回到长安,认祖归宗的想法,可他终究是为了此地百姓留了下来,并把自己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洛北沉思之间,不远处又有一群人匆匆赶来。
  为首者一身袈裟,正是暂代昭怙厘寺监院职责的博明,他远远地望见骷髅模样,双膝跪地,合十感念道:“阿弥陀佛,我有生之年,得见此佛祖显圣之象,我愿足矣!”
  “法师为何如此说?”旁边有人问道。
  “东川之水何其湍急,此骷髅却端坐石间,如佛坐莲花台上,若非佛法庇佑,岂能得见?”博明万分感慨,行过大礼,才走到众人之前,挽起慧光的手臂,“孩子,不要悲伤,你的师父已经得了正果。”
  慧光与他素来亲厚,又久受佛法熏陶,听他这样一说,缓缓地止住眼泪:“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博明上前一步,对洛北道了个大礼,“将军,博明妄自修行四十年,耽于琐事,不能得正道。今见此僧涅槃之相,方才觉悟。为民行善,普渡众生,方为成佛之意。”
  他身后众僧齐颂佛号,向洛北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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