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这是阿史那子弟应有的权力,是上天赋予你们的神圣职责,倘若你们顺应上天的号召,我愿将突厥大汗的王冠相让,把东西突厥重汇于一位伟大的可汗手中。”
  裴伷先读完这篇像长诗一样的信件,忍不住抬头望向洛北。他目光悠远,正虚虚地望着某个方向,似乎在与默啜对话。
  “公子……”裴伷先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洛北收回外放的思绪,轻声道:“不必担忧,伷先,我已经想好了给默啜的回答。”
  半月之后,来自西域的使者拜访于都斤山下的突厥牙帐,为默啜带来一件物品。
  那物品是装着康无量骨灰的瓷坛,洛北已按照祆教的仪式为康无量举行葬礼,愿他的灵魂在圣火之中得到宽恕。
  随着瓷坛而来的,还有一封信。信件的字迹默啜再熟悉不过……过往的数年之中,从突厥牙帐发往各地的命令都是用同样的字迹写成的。但他一读信件的内容,忍不住气得暴跳如雷:
  “自天可汗征服了天下四方的所有民族,突厥人亦愿成为大唐臣民。自那之后,我们受命执政,为天可汗牧守边疆,养育组织天下民众。
  你虽为颉利可汗的族人,偏远旁支的阿史那子孙,但也恪尽职守,为大唐讨平东方,平定契丹。
  大唐皇帝赐于你珍宝和族人,把你的女儿许为自己的儿媳,让你的儿子成为守卫宫廷的将军,正是承认你的功绩,并不因为你是旁系的血脉就轻视你。
  如今你坐镇于都斤山,我父子坐镇金山,已经同心为大唐效命,何必再决出一位突厥大汗呢?”
  “真是混账!混账!”默啜气得拍了桌子,吓得牙帐中人人噤声,生怕触怒了他,“我要提高他脑袋的悬赏,我要派出汗国的勇士去杀了他!”
  “我叔可汗,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吧?”默矩忍不住开口劝谏,“乌特他执掌一半的安西兵马,身边亲军侍卫环绕,我们不能……”
  “默矩!你这是什么话?!”拓西可汗阿史那匍俱与他争锋相对,“难道汗国之中,就没有人能赢得了他吗?!”
  “哦?那我倒要请教你,你是怎么向人家送出了五万大军和金山的广袤土地的?”
  牙帐中吵成一片,默啜几度要压住局势,却没有办法开口,最后还是靠拍桌子把这喧闹镇压下去:
  “不要再吵了!都给我滚出去!”
  阙特勤走在最后,他态度谦卑地从默啜手上讨来了那封“大逆不道“的回信,迎着冬日的阳光又读了一遍,虽然已经分立两边,他也忍不住为这巧妙的回应感到高兴,透过这神采飞扬的文字,他几乎能看到挚友狡黠的笑颜。
  “阙特勤。”默啜在他身后叫住他,“我的儿子不是乌特的对手……你知道的。”
  阙特勤顿住步子,恭敬地等他的下一句话:
  “所以,等到开春,你与阿史那匍俱换防。你到西边去,换阿史那匍俱镇守契丹。我封你为西面‘设’,统领汗国在西域的全部兵马。”
  阙特勤没有笑:汗国在西域的全部兵马大多在此前一战中成了洛北手下的亡魂,但东边镇守契丹的军队可是他自己带出来的百战之军:“大汗,我……”
  “还是不愿意和昔日的挚友刀兵相向吗?”默啜眯起了眼。
  阙特勤知道他会扣什么帽子在自己头上,只得躬身领命:“不是,大汗误会了。”
  他抬头看着默啜,勉强挤出个笑容:“既然大汗有命,那我遵命就是了。”
  第160章
  除夕夜的前一日, 伊逻卢城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王宫外的高塔之上,来客抖落一身新雪,向守卫的士兵微微颔首。
  “怎么会是你?”公主本已从床榻上起身, 用指尖拢了拢长发, 见到来人,又懒洋洋地倒下去:“阿史那乌特呢?他不敢来见我?”
  褚沅反身合上结实的木门,将一提篮的菜肴点心摆在桌前,提起莹白的瓷瓶,往两只杯中倒满了酒:
  “阿兄本来要来见你, 是我半路截了胡。”她坐在妆台前的绣礅上,望着床上的公主:“我想,我同你聊一聊更合适。阿伊娜。”
  “你的阿兄……原来是这样。”阿伊娜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褚沅, 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别人的兄长,为了自己的妹妹连命都可以不要。我那个哥哥呢?西域一定, 他就忙不迭地把自己的妹妹当成礼物送出来, 生怕会惹阿史那乌特不高兴。”
  “所以你才想杀了阿兄,因为这件事会让你想起过去?”褚沅语气温柔。
  阿伊娜公主哈哈大笑:“长安来的褚郡君,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你的兄长是荡平西域的英雄将军,是祆神化身的乌特特勤。只要他跪倒在我脚下任我摆布, 那他的那些手下败将……那些向他摇尾乞怜的国王、将军和僧人们,不就成了任我玩弄之物么?”
  褚沅神情微动:“哪怕引突厥兵入龟兹, 为西域带来一场更大的动乱,也在所不惜?”
  “动乱和我有什么关系?!”公主吼道。
  褚沅平静地望着她:“你毕竟是龟兹的公主……”
  “公主?这个公主让给你,好不好?”
  “小的时候, 我父王说我是诸子女中最美的,要我去昭怙厘寺侍奉佛法。你知道怎么侍奉吗?我在佛前跳舞, 跳和那些舞姬们在酒肆里一模一样的舞。那些人,那些畜生就那样看着我……但我不能拒绝,因为我是公主。”
  “后来,突骑施人的兵马打了过来。我的父王又把我献出去侍奉他们的可汗,想拿我来换突骑施人对城中秋毫无犯,突骑施人没有答应这个条件,把他杀了,但他们也没有放过我,为什么?因为我是公主。”
  “最后,你的兄长来了。我那幸存的兄长,又忙不迭地拿我当礼物去送给他。就因为我是公主。”
  公主轻轻笑了一声,终于直起身,以极高傲的语调道:“但你的兄长比那些人还要过分……他连见都不见我一面,就让那位监军御史推了这桩婚事,哼,可笑的男人。所以我要治一治他,让他永远记住我。”
  褚沅望着她那张美丽的面容,心底忽而泛起一阵悲凉。眼前这个美丽的女郎是在淤泥地里生出的一只罂粟花,她一边怨恨着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一边却又已将自己的全部价值寄托在了别人身上——可这难道是她的错么?:
  “张御史当年拒绝婚事,并不是因为对你不满意。只是他觉得阿兄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褚沅轻轻道:“比如,西域的安定。”
  她从袖中拿出一只木镯,放在了阿伊娜的手上:“这木镯你应当见过吧?”
  “是酒肆里的那个舞姬,那个……毕姮姬,她的东西。她的男人把她从毕国拐来了伊逻卢城,就给她留了这个,就走了。”阿伊娜哼了一声,“男人……这些负心薄幸的东西,都一个样。”
  褚沅点点头:“婆罗多酒肆覆灭之后,这些舞姬因与案情有涉,暂时都由我照管。她知道我今天要来看你,特意把这镯子塞给我,要我带些好酒菜,她说……你对她很好。”
  “好不好的,我都忘了。”阿伊娜接过木镯戴回手腕上,微微调了下坐姿。
  “是么?”褚沅笑了,“但她还记得,她记得她第一天上台,怎么也跳不好舞,差点从台上摔了下来,还是你扶了她,教她跳舞,带她排练。”
  阿伊娜虽然不愿,被她温柔的嗓音一引,也想起了之前的事情,神情略微放柔和了些:“那个时候,康无量作威作福,还要拿鞭子打她,还要把她卖出去。我看不惯,就拦下来了,也难为她记得。”
  “她当然记得,她本来也是豪商家里的女儿。她的父亲有能力组织穿越丝路的大商队,可因为大食人的入侵,她的父亲死了,母亲被掳走,她只能跟着那男人逃了出来,逃到大唐庇护下的西域来。所以她不会跳舞……”
  褚沅顿一顿,“若不是你,她或许真的会饿死在街头。”
  阿伊娜已经领会了她话里的意思:“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就是和平的价值所在……”褚沅轻声道,“这也是家兄为什么无暇顾及婚事——倘若西域再度动荡,便会有无数像毕姮姬这样的人流离失所,难道这是你想要的吗?”
  “我……我……”阿伊娜被她驳得无话可说,半晌终于低下眼睛,“这当然不是我想要的,但我只是不甘心。”
  为什么是我被牺牲?为什么是我被折磨?为什么……
  褚沅凝望着她的眼眸:“我知道。我也无意劝你原谅或放下。我今日来,就是要带你出去看看的。”
  “带我出去看看?”阿伊娜不解地望向她。
  纷飞的大雪已经停了,地面积了一层薄雪,在中午炽烈的阳光下莹莹地泛着光。
  宽阔的刑场之上,与此案有关的昭怙厘寺中人、龟兹贵胄以及几个汉、突商人跪倒在场边一排。
  安西大都护阿史那献高坐桌案之后。洛北难得一身绯袍,手捧几卷文书登上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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