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安乐公主低下头,略微有些为难地偎到韦皇后身边:“母后,这,还是让女儿去吧。我肯定,肯定找些好东西给她。”
  韦皇后此时可不吃女儿这一套:“去,把她带来。”
  安乐公主还要再撒娇卖痴,却见韦皇后眉头一挑。她知道自己这次无法蒙混过关,只得讪讪地出去了。
  “婢子叩见皇后娘娘。”
  韦皇后从一册书本中抬起头,看向褚沅的方向。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没办法把眼前这个鬓发灰败,脸色惨白,连跪都跪不住的病弱女子同之前那位绯袍女官联系在一起。她下意识地向一边望去——安乐公主不在那里。
  “快扶她起来,扶她起来。”韦皇后一面在心底暗骂自己的这个女儿做事太过任性,一面装点出一副着急模样,让侍婢把褚沅扶了起来:“褚沅,陛下恩旨,应右羽林大将军洛北之请,放你出宫了。”
  褚沅错愕地抬起眼眸望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洛北将军啊。”皇后示意侍婢端给她一盏热茶,“哦,你还不知道,他荡平突骑施,击溃阿史那匍俱,平定西域有功,陛下不仅让他认祖归宗,恢复了他西突厥十姓可汗之子的身份,还赐他三品的官职和郡王的爵位。”
  褚沅想要说什么,张口却是一串遮掩不住的呛咳,她一面轻拍着胸口,一面轻轻地咳嗽几声,好容易才缓过来:“洛将军向陛下请旨,放我出宫?”
  “是。”韦皇后笑道:“我听说,陛下一开始并不同意,可他愿以自己的功勋和爵位相换。见他心诚如此,陛下才欣然答应。哎呀,这样的福气,满宫里那么多的宫女,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啊。”
  “可是......他.....我......”褚沅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她盯着韦皇后那张笑意盈盈的面容,只觉得眼前发昏,一切天旋地转,终于栽倒下去。
  “来人!”韦皇后立刻站了起来,四周的宫婢和内侍一道去扶,好歹没让她真的摔倒在地上:“去传太医,还有,把裹儿也给我叫过来!”
  第145章
  “洛将军。”
  已是深夜了, 洛北的住处中却突然来了客人。洛北披衣起身,正见到李院判披着斗篷,怀里揣着什么东西, 站在外头。
  这夜星光很暗, 洛北挥了挥手,示意通报的副官退下去,自己与李院判互相道礼:“院判夤夜造访,可有什么要事?”
  “谈不上要事。”李院判黑漆漆的双目里透着一点疲惫,昨夜一夜担惊受怕, 今日又两次往返宫中,他已是上了岁数的人,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我来见洛将军, 是想来谢谢将军昨日当机立断,是你保住了老夫的这条命啊。”
  洛北接住了他的这番客套:“李院判太过奖了。”
  “我想了想,家里也没有什么能报答的。就这两棵灵芝, 是我刚当上太医令的那一年, 别人送我的。”李院判把那只盒子递给他,“现在用,药效正好。”
  洛北有些惊讶:“我无功受禄,实在不安。更何况我如今身康体健, 怕用不上如此名贵的药材,还是请李院判收回吧。”
  李院判低下头:“这个药, 将军确实用不上。”他犹豫再三,还是叹了口气:“其实,我是想送给褚郡君的。”
  “院判见到她了?她还好吗?”洛北眼睛一亮, 连着问了两个问题才刹住车。
  李院判简直不敢与他对视:“实话说,很不好。据脉象推断, 当是被幽囚在什么阴暗湿冷的地方太久,又缺衣少食,才会被折磨成那个样子......将军也是精通岐黄的人,只要见了她那副病容,就能明白了。”
  洛北眼中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下去。他用压低了的声音责怪自己:“是这样......我这个阿兄,当的真是不称职啊......”
  “将军说什么?”李院判没能听清他的话,也没能看到他脸上那种混杂着愧疚和后悔的表情。
  “我说,多谢李院判。”洛北自他手中接过药盒,向他躬身道礼:“辛苦院判了。”
  可即使已经有这样的预期,等洛北真的见到褚沅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地痛心和自责。他几乎是半跪在褚沅身边,握着她干枯的手臂,低声道:
  “阿兄对不起你.......”
  早知今日会变成这样,当年他离开长安的时候,就会不惜一切地把褚沅带走。
  边塞就算是再苦寒,有亲人在身边,也算是家了。无论怎么样,都比留在那吃人的宫禁之中要好。
  褚沅轻轻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依稀还能看到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官的影子。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抹掉了洛北不知何时滑出眼眶的泪水:“若无阿兄请到陛下降旨,我现在一定已经死了,阿兄,不是你的错。可是......”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不该救我。”
  洛北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几乎没能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沅儿,你说什么?!”
  “本来,太平公主和上官昭容已同皇后达成了新的平衡,皇后愿意放弃推举安乐公主为皇太女,也放弃追究武家之事,只要临朝摄政的权力。”褚沅苦笑道:“可是,你用圣上的一道圣旨,把其中最重要的筹码抽走了。平衡被打破,朝堂上又不知要迎来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洛北被震撼的说不出话来,在他颠沛流离,几起几落的半生之中,他也曾数度把自己当成筹码押上棋盘,可他从来不会像褚沅这样,心甘情愿地为了别人的筹谋去死——
  震惊过后,是一阵由衷的悲凉,洛北起身,用那双流金一样的琥珀色眼眸与褚沅对视:“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才会这样想,但是,沅儿,听我说。”
  他握着褚沅的手,极坚定,也是极缓慢地道:
  “你是你自己,是褚家的女儿,是我的妹妹。不是棋子,不是筹码,也不是别人政治游戏的工具。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褚沅的眼神一下子茫然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洛北的话:“但在宫中,我们都要做有价值的人,我们.....”
  “你现在已经不在宫中了,沅儿。”洛北犹豫片刻,还是起身把她揽在了怀里,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你现在在我的府邸当中,除非你想,否则那些大明宫中的阴谋诡计,尔虞我诈,都已经不再和你有关了。”
  “我向你保证,我会保护你的。”他放低了声音,像念咒语一般,柔声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褚沅出声打断他:“可是......”
  “可是什么?”
  褚沅喃喃道:“可是我不知道......离开了那里,我将来要怎么生活。”
  洛北笑了:“你可以随着你自己的心意去生活。”他低下头,望着褚沅的眼睛:“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褚沅低下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我今天太累太困了,明日,我想多睡一会儿,不想鸡鸣时就起床了,可以吗?阿兄?”
  “不必问我可不可以。”洛北笑了,“只要随着你自己的心意去做。我这个当兄长的,只尽我应尽的职责。”
  褚沅问:“比如什么?”
  “比如,你明天早上想要吃什么?我去买。”
  话虽是这样说,可到了那一天的鸡鸣时分,褚沅还是醒了,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数次,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取过一件斗篷,披衣出户,去后院的花园里走走。
  月亮还高高地挂在天上,天空是静谧的深蓝色,满院子的树木山石都呈现出一种清冷的质感。一切都是冷冷的,只有不远处的湖岸边,有温暖的火光一明一灭。
  褚沅心下好奇,便蹑手蹑脚地朝那边走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洛北只穿着一件素净的单衣,长身而立。他手中拿着一本正在燃烧的奏折,烧完了的烟灰,正缓缓地往火盆中飘落。
  “沅儿。”洛北久在军中,比褚沅想象的更早发现了她的踪迹,他招手示意她过来,替她紧了紧身上的外袍:“还病着,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来来做什么?”
  “睡不着。”褚沅如实答他,“我在宫中过了二十年,已经习惯在这个时候起床了。阿兄呢,你在烧什么?”
  洛北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悠远地望着湖的另外一边:“算是,我的过去吧?”
  “你的过去?”
  洛北点了点头:“这是狄公生前所写的最后一道遗表。”
  “狄公?”
  “是啊,你还记得吗?我曾经和你说过,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曾蒙阿史那献将军嘱托,受过狄公一段时间的照拂。那个时候我的名字叫做‘狄彧’。”
  洛北从袖中掏出那封信,递给褚沅,“后来我在边关和他失散,被突厥军队俘虏,几度磨难,才成了草原上的‘乌特特勤’。”
  褚沅记得这段故事,她低头,借着明灭的火光读完了那封信,她被信中的殷殷嘱托深深打动了:“我还记得,当年一贯不信鬼神的狄公曾在白马寺里为‘狄彧’点长明灯祈福,还被女皇调侃。没想到......”
  “我的医术,就是狄公教的。”洛北轻声道,“可他直到去世,也没能见到我平安从突厥归来。所以,他在死前写下这封遗表,代我向皇帝陈情,愿意承担隐瞒我罪臣之后身份的一切罪责,只求朝廷对我网开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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