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红色的火焰已经烧到了开头的“罪臣狄仁杰叩首........”六个字,洛北无法再将奏章拿在手中,只得把它整个丢在了火盆里:
  “这是世上最后能证明我是褚家子弟的东西,当年,还是张柬之张相公受狄公之托交给我的。现在张相公已经去世,这封奏章的灰烬我会一半投入水中,一半埋入泥土......”
  他说着,声音忽而一梗,他低下头,把狄仁杰写给他的那封信,也撕成碎片,抛入了火中。
  “阿兄......”褚沅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可以哭出来的,不用,不用笑得这么难过。”
  洛北笑了一声,似乎在嘲笑自己,他轻声解释道:“这个决定,我并不是现在才下的。我以乌特特勤的身份出现在金山的那一日起,我就不可能回得去了。”
  他扳过褚沅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眸:“沅儿,你可否答应我,记住我是你的兄长——我只需要你记住我是你的兄长就好,至于我做不做回褚家的儿子,并没有那么要紧。”
  褚沅低头应了,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落在了火焰燃烧的火盆之中。
  “怎么了,哭什么?”洛北低头问她。
  褚沅伸出手臂,把自己的脸藏进了他的怀里:“我是替你哭的,阿兄。”
  洛北轻轻笑了:“好啊,那就哭吧。哭完今天,我们就不要再流泪了,让那些人哭去吧。”
  三日之后,皇帝的诏书再度下达,改任右羽林军大将军洛北为冠军大将军,安西副大都护,镇守碎叶城。
  这封诏书一经下达,便如一石投入激流,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首先表达不满的,便是魏元忠、郭元振、张仁愿等这批兼资文武的宰相们。他们立刻面见李显,告诉他:“陛下有图谋北伐之心,怎能在这个时候把大将派到碎叶城去?此去路远万里,北伐的军事调动,洛北怎么可能有空参与?”
  李显苦笑着看着眼前的大臣们:“这,诸位,诸位,不要气了,这道诏书,不是朕的本意啊。”
  “那就请陛下马上追回诏书,不要让洛将军成行。”老成持重,又素得李显信任的魏元忠道。
  刚刚回京不久,以铁项著称的吏部尚书宋璟立马出列,发表了不同意见:“陛下诏书即出,若是擅自更改,岂不惹天下人耻笑?更何况,如今突厥默啜大汗刚刚向我们求和,四海狼烟靖平,正是陛下与民休息的最好时候,何必急于再掀战火。”
  郭元振道:“宋相公不了解默啜,上表请和,只是他的权宜之计,等他从西域大败之中恢复元气,他一定会再度犯边。若不能一举将他击败,我朝边境将永无宁日。”
  “郭相公,你说的是未来之事。可让我们看看眼前吧,自神龙元年以来,洛水洪水,山东大旱,关中饥荒.....天灾如此,朝中又有了许多要吃饭的冗官,大唐的府库还能经得起一次北伐突厥的折腾吗?”
  第146章
  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 身在风暴的中心的洛北,反倒迎来了难得的平静。
  他自卸去右羽林军大将军一职,改任安西副大都护以来, 连宫禁当值也不必去了, 于是他每日闲居,不是在家中看他看不完的大食文书籍,变着法子给褚沅调养身体,出门就是与朋友们四处散心,跑马射箭, 宴游歌舞。
  “还是你小子会躲懒。”郭元振某日登门拜访,见他家中门可罗雀,不禁发出一声羡慕的慨叹:“我这每日朝上吵架吵得脸红脖子粗, 回部还要料理一堆料理不完的事务。这样下去,非得折寿不可。”
  “大帅今日造访,当是朝上争论的事情已有了答案。”洛北将仆役都挥退, 又亲自给郭元振端上茶水和糕点, “我洗耳恭听。”
  郭元振看他做派如此,忍不住笑了,他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外头为你的事情吵翻了天,你倒是不动如山。洛北, 你是怎么想的?”
  “大帅这是在考我啊。”洛北也不和郭元振藏着掖着,“如今谁都可以发表意见, 只有我自己不能发表意见。”
  郭元振坐正了身子:“说下去。”
  “魏相公等反对此议,无非两点,其一是不想让安乐公主随意左右朝廷三品将军的任命。其二也是不想放弃北伐。”
  “而宋相公就不一样了, 他刚刚回朝,朝政衰弊如此, 他一定想进行一番锐意改革,只是苦于无人支持。如今他看出来陛下为了自己的威严骑虎难下,不想收回成命,干脆便以朝廷积弊为由,让魏相公等打消北伐的念头。”
  “这样一来,如果他最后成功,既打压了魏相公、张相公还有您在朝廷中的威严,也让陛下不得不承认朝中积弊实在严重。他进行改革的前提条件不就更成熟了吗?”
  洛北分条缕析地说完,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
  郭元振笑了:“你觉得宋相公能够成功吗?”
  “宋相公想暂缓北伐,想来是容易的。陛下经历过神龙政变,已是惊弓之鸟,绝不愿意见到宰相集体反对他的意志的情况。”洛北道:“不过,他想要陛下同意他改革,怕是不太可能。”
  宋璟离开朝堂太久了,对李显的性格缺乏了解。李显既不像他的祖父、父亲那样有为人君主的自觉,也不像他的母亲那样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他不在乎百姓,也不在乎大唐的朝政运行,他只想要自己的权威至高无上,能利用皇帝的权力做任何他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
  郭元振定定地望着洛北,直到他不自在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才叹了口气:“若是你在朝中,我们也不必如此被动了。可惜啊,你怎么偏偏就姓阿史那呢?”
  “大帅,若我不姓阿史那,西域乱局,哪有那么容易平定。”洛北看着郭元振:“陛下还是打算派我到碎叶城去?”
  “不错。而且陛下还下旨申饬了魏相公和张仁愿,命张仁愿北上灵武准备防秋。”郭元振道。
  这是把张仁愿排挤出了长安的政治中心,对魏元忠这派来说绝对不是个好消息。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那陛下可曾申饬安乐公主?”
  郭元振摇了摇头:“这也是魏相公郁郁不平的地方!安乐公主私自改变朝廷三品大将的任命,与欺君犯上无异,但皇帝只是让她禁足一月,下旨申饬了驸马武延秀。这算什么惩罚?!”
  洛北见一贯乐观潇洒的郭元振的脸上也写满了愤怒,心知安乐公主这次已是闹得天怒人怨——皇帝自以为自己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是对安乐公主的宠爱,其实,这只会让安乐公主成为众矢之的。
  “朝务,我是帮不上忙了。”洛北端过一边的水晶果碟,示意郭元振吃些东西消气,“至于突厥战事,我是觉得没有必要急于一时。如今阙特勤方定契丹,突厥士气尚足,我们犯不上在边境和他们硬碰硬。”
  郭元振知道他对突厥内部情况极熟,颔首道:“这话也有些道理,不过,你这样一说,我只怕今年突厥人还是要犯边。”
  “所以张相公不是去了灵武么。”洛北笑道。
  郭元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朝堂议事,嘴皮子上的工夫终究是不够的,治国理政,行军打仗,最后都要落回到现实里,看谁能把事情做成。
  “那我可要写信给张相公。”郭元振道:“若你不介意,我要把你的名字一起放在信里。”
  洛北笑道:“大帅太客气了。”
  “哎,你是朝廷三品的将军,又有郡公的爵位。”和他谈了这几句,郭元振在朝堂上压在心头的那点怨气也散了,终于有心情与他玩笑:“我客气客气,也是应该的嘛。不过,就算你小子不同意,我也会写上去的。”
  他说完,拿起水晶碟上摆着的“柿子”咬了一口,入口却是浅淡山药香气,一不留神,一股子流心就沾到了他的手上:“哎,这不是柿子啊?”
  “哦,这是沅儿指点厨房做的柿子山药糕。要是大帅尝着味道好,不妨带些走。”
  郭元振本对这些东西无所用心,见洛北笑得如同春风拂面,也忍不住笑了:“好啊,那我就多带些走。”
  洛北一路把郭元振送出府门外,才折身回屋。
  这日天气极好,暖洋洋的日光洒在长安城的一砖一瓦上。府邸之中,银杏树的叶子已经泛黄了,它们在秋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是无数金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
  褚沅刚刚喝完了药,正歪在软榻上读一本游记,见他走进来,下意识地要起身行礼,还未直起身,就被洛北按了下去:“在自己家里,哪里值得这么多虚礼。沅儿今天精神可好?”
  “嗯。”褚沅点了点头。
  “那我们出去走走吧。”洛北笑道:“朝堂上风波已定,不日,我们就要起身去碎叶城了。三年之内,都不可能再回到长安,若是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不妨去看看。”
  褚沅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我真有个地方想去,就不知道阿兄愿不愿意陪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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