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舞曲正奏到高亢激昂的龟兹乐,不少来自龟兹的舞女正在篝火边翩然起舞。她们象牙般的肌肤在火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泽,把在场不少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洛北轻轻呼了口气,心中顿觉轻松,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草原上这么正儿八经地跳过舞了。这样看来,就算他跳错了舞步,又或是踩错了拍子,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自他的第一个旋身开始,草原上的目光就被他轻盈矫健的舞姿吸引了过来,好像这星光闪烁,火光明灭,都只是照亮了这一个焦点。
  舞曲的节奏越来越快,洛北的舞步也越来越激昂,仿佛他本身就是这片大地的一部分,与草原上的风、草、山川和河流融为一体。
  “我和洛北认识多年。”张孝嵩在人群之中发出感慨,“还是第一次知道他会跳舞。”
  “张御史,我们草原上的儿女,生来就是会跳舞的。”哥舒亶笑道,“不然冬日里寒冷的漫漫长夜,你叫他们怎么度过呢?”
  他一边笑,一边旋身入了人群之中,也在篝火边跳起了舞。
  洛北顺着哥舒亶来的方向一望,立刻就望到了一边的张孝嵩,他伸开一臂,微微躬身,向张孝嵩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孝嵩,来不来跳舞?”
  张孝嵩望着周围的人群,望着群山、篝火、美食与美酒,也干脆利落地下定了决心,踩着汉人的踏歌步子走入人群之中。
  欢呼声和歌舞声更高了,永不停歇的舞会几乎到天边泛白才停止。
  张孝嵩累得精疲力尽,笑得脸都要僵了,他穿过几顶营帐去打些溪水来洗脸,却看到一颗晨星在深蓝色的天空中闪烁。
  它是那么大,那么亮,在整个天空中,它是唯一一个发出耀眼光芒的东西。
  “那就是金星。”洛北在他身侧轻声说,“是草原子民心中最伟大的乌迈女神的化身。”
  “乌迈女神?”张孝嵩回过头去问洛北。
  “翻译成汉话就是‘光明’女神。我的突厥名字‘乌特’也是来源于此。”
  洛北露出一个璀璨明亮的笑容,凛冽的山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那双金色的眼睛啊,比晨星更耀眼。
  第134章
  洛北在伊逻卢城的安西衙署前与高仙芝打了个照面。
  高仙芝素以自己大唐将军的身份自豪, 又极为爱惜仪表,此刻他却只穿着一身普通的便装,向洛北拱手道礼时, 身上也没有了昔日那些环佩装饰碰撞的声响。
  洛北向他还礼:“高副使怎么在伊逻卢城?”
  “我是来向郭都护辞行的。”高仙芝抬起头来, 脸上是混杂着愧疚和悲伤的复杂神情,但他很快就把这些心绪掩饰下去,“朝廷已经批准我自安西调往陇右的安仁军担任副使。”
  洛北神情微动,安仁军驻扎就驻扎在他从吐蕃手中要回来的九曲之地上,是直面吐蕃的最前线:
  “在九曲之地的吐谷浑首领慕容宣彻是我的朋友。若你需要, 我可以修书一封给他。”
  高仙芝摇了摇头,望着洛北琥珀般的眼眸:“洛将军,我之所以千方百计地从安西调往陇右, 就是为了证明,我大唐天下,不是只有你这一位英雄男儿。”
  洛北低下头笑了, 他伸出一只手, 改用极为生疏的高丽话道:“好吧,既然如此,我祝你旗开得胜。”
  高仙芝也伸出手,与他击掌为诺:“好。下一次, 请洛都护来喝我的庆功酒。”
  这击掌声在安静的安西衙署中显得有点奇怪,一时之间, 四下里巡逻的士兵、办事的官吏、捧着茶水和食物往来的仆役和奴婢们都纷纷侧目。
  洛北和高仙芝这才觉得自己有些不合时宜。两人相视一笑,还是高仙芝先开了口:“洛都护真是深藏不露,我与你相处年久, 竟然从来不知道你会高丽话。”
  洛北坦然道:“高看我了,我就会这么一句。”
  高仙芝释然了, 他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洛北。而后他向洛北拱手:“洛都护,珍重。”
  目送高仙芝的背影走出安西衙署,洛北才转身向郭元振的书房走去。郭元振正一个人在桌后读一封信,见他来了,才将信撇到一边,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洛北被他的这种目光盯得很不舒服,不由得也上下望了望自己的衣着,他穿得是件普通的暗纹天青缺胯袍,腰束蹀躞带,头上是再常见不过的青黑软脚布幞头:“怎么了,大帅?”
  郭元振深深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信件一叠,伸臂示意他跟着自己走。两人走出书房,一路漫步到了衙署后院的花园之中,郭元振才开了口:
  “我听说你在金山上重着突厥装束,以西突厥十姓可汗之子的身份次祭山神?”
  洛北点了点头:“是。”
  郭元振又问:“那你也应当知道,阿史那献在之前的奏折里密奏皇帝,说你是他的儿子。请皇帝准许他让你认祖归宗?”
  “此事父汗倒是没有和我商量过。只是我私心揣摩,他大概是为了避免我担上冒名欺君的罪名,才自己上奏请罪吧?”洛北道。
  郭元振忍不住转过身来望着他,见洛北神情平静,温和如渊,俊朗的面容一如往常,那一腔情绪突然无处抒发。
  有时候,他也觉得洛北这幅光风霁月,正大光明的模样不太适合长安城的尔虞我诈,但此刻,他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倒是对你这位父汗的心思猜的很准啊。只是我不明白,对你来说,在草原上称可汗就那么好么?好过入朝拜相、执政中枢?”
  洛北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眉头微蹙,露出一点迷惑神色。
  郭元振见状,越发地恨铁不成钢起来:
  “你知不知道,朝廷规制,胡人蕃将,无论多么功勋卓著,都是不能入政事堂为相的?他在此刻认了你的身份,就等于断绝了你在朝中的仕途!”
  他顿一顿,声音越发急躁:“我原本已为你筹谋了兵部侍郎的位置,如今眼看着就要化为乌有了!”
  洛北这才知道他这股无名火到底从何而来,他想了想,还是温声道:
  “大帅。或许‘洛北’真能登上那条青云之路,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唐宰相。但是,能安定西域,统帅诸部的,却只有‘乌特特勤’一个人。”
  郭元振本要笑骂他一句好大的口气,张口时却又不自觉地停住。
  在洛北出发拜山之后,郭元振曾经一个人站在伊逻卢城的议事厅中观看调整后的安西的疆域地图,那时候他就惊讶地发现,当年洛北在碎叶城里发的那些宏愿,正无一例外地被他自己亲手实现。
  “再说,”洛北轻轻弯起唇角,眉眼弯弯,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容:“我若真的想叛唐自立,永远留在草原做可汗,只需要在拜山之时振臂一呼……可我不还是回来了吗?”
  郭元振本在沉思,被他这样一说,也不由得一笑,伸手轻轻点了点他:“你呀。要我怎么说你好......这样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再说了!”
  洛北轻轻笑了,春风吹过他露在额前的发丝,显出一点少年人才有的肆意张扬。他开口接过了话题的主导权:“大帅找我来,不会就是为了问这些事情吧?”
  “那倒不至于。”郭元振把自己刚刚在看的信件递给他,“长安城来了信,圣上赐婚武延秀和安乐公主,婚期定在近日。信里的意思,是让我们捎些西域珍宝去做贺礼。你可要好好挑选一番。”
  洛北知情识趣地没有问是谁写的信。他点了点头,恭敬应下:“属下遵命。”
  郭元振见他答得爽快,便知道自己这位能干的下属自有办法,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武三思虽死,武家在朝中却犹有余势。这次回到长安,不知道又要面对什么。”
  东归的军队回到长安时,酷热的夏季已经到了末尾。金桂盛开的长安城里,处处浸染着一股温润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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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李显为西域重定欢欣鼓舞,特意在长安城中举行了盛大的班师典礼。自渭水桥上到宫门之前,宽阔的长安道路上处处张灯结彩,道路两旁拥满了前来观礼的长安士女。
  “打头的就是郭元振郭都护吧?”
  “不错,若无他算无遗策,西域安得太平?”街边聚集着新一批进京赶考的学子,正对着众人指指点点。
  “那着绯服的可是解琬解大夫?他安定西域,劳苦功高。”
  “就是,就是,这次还得是他出马......”
  那说话的人话还未完,眼睛已经望到了下一个人身上,他双目一亮,立刻惊叫了一声:“那是洛将军,就是那个‘雪夜破牙帐’的洛北洛将军啊!”
  “他怎么那么年轻啊。”这是某位白头举子羡慕的声音。
  “建功边疆。大丈夫当如是啊。”这是一位挟剑举子的声音。
  鼓乐喧天,洛北根本听不到这些议论,但两边百姓的热切他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不断有长安百姓向他掷以香花和秋果,他不得不一直调整身姿,才叫那些花朵和秋果不要砸到他脸上和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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