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张孝嵩穿着一身青色的官服,在他们身边,总觉得自己有点不太自在。为了避免尴尬,他四处张望着洛北的踪迹:“洛将军呢?”
  “昨晚就没看到他。”哥舒亶也四处张望,“可能还在休息?他这几日忙得够呛,大汗又要他次祭......他怎么也得养精蓄锐一夜再上山去。”
  他话音不落,已被不远处的部族子弟发出的惊叹打断。那里的人群正如潮水一般分开,人们半跪在地,按着胸膛,向从中穿过的马匹和马鞍上的人行突厥人的最高礼节。
  “啊,应该是特勤来了。”朱邪烈率先越过众人,向那边跑去。不等洛北跳下马,他也已经半跪在地上,一手抚肩,低头行礼。
  洛北跳下马来,一头辫发在空中滑出一道圆弧,再度安稳地落在他的肩膀下方,白紫的华服在晴朗的天空下幽幽地泛着光。
  一众聚集在此的部族首领纷纷半跪下身,向他道礼。他以那双金色的眼眸一一望过众人,扫到犹自站在那里的张孝嵩时,短短地停了一下。
  张孝嵩几乎为他的目光所慑,不由自主地躬下身,长揖在地。
  “诸位。”洛北转开目光,重新跳上马,“我代我父行此责——”
  “我们出发吧。”
  第133章
  金雕展开双翅, 在高山的天空上肆意翱翔。行进的队伍越走越高,直到绵延的青草地消失了,针状叶片的树林稀疏了, 只留下辽阔的群山和一片又一片的戈壁滩。
  不远的山峦转角处, 有淡蓝色的冰川停在那里。水流沿着融化的冰川交织而下,浸染着荒滩上的一草一木。周围冰峰矗立,就像守卫这座安宁之地的神明。
  西突厥人世代祭天的圣坛以嶙峋粗砺的数块岩石为基座,堆叠着无数白色的石块。祭坛前已经站了个戴着兽面的人,他戴着插有翎羽的发冠, 一手持鼓,一手托天,以舞步的形式来到了众人之间, 向队列正中的阿史那献请命。
  阿史那献跳下马,一手抚胸,向他点了点头:“可以开始祭祀了。”
  萨满张开双手, 让衣袍上的五彩布带随着山间的狂风飘舞。乐队奏起了古老的颂歌——这歌声已在草原上流传了太久太久, 久到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听过这首旋律。
  火堆燃烧了起来。萨满一边舞蹈,一边向火堆中抛洒收集好的香木,让烟雾把子孙后代的心愿带上苍天,带给祖先与世代崇尚的山神。
  阿史那献举起双手敬天, 而后半跪在地,等待侍从们抬上他为山神准备的祭品——那是他在金山的山麓下捕到的一匹野生的白马。
  白马的鲜血缓缓流出, 染红了祭坛上的白色石头,阿史那献站起身来,转向众人:“愿神圣的祖先和山神保佑我们, 保佑西域和平永驻,百姓万世亲如兄弟。”
  “万岁!”
  山上的数万人齐齐高呼, 声音响彻云霄。
  而后是洛北。他在众人的瞩目之下走上前去,半跪在阿史那献身后,侍从们把他准备的祭品牵上祭坛——那是一只新猎的野鹿,此刻正在鲜血染过的石堆上等待死亡。
  他低声以突厥语吟唱颂词,低沉的声音随着山谷风声传到了在场的每个人的耳中。
  “我以金弓,向诸部重盟十箭之誓。
  愿诸部团结友爱,永不迷惘。
  愿诸部子弟,坚强不屈。
  愿西域和平,万年流传。”
  他歌声方毕,萨满已向他递上一把错金饰彩的弓箭,那把弓箭比他们平时在战场上使用的更长更重,洛北接过手边,略作掂量,便弯弓搭箭。
  他腰身使劲,整个人亦如一支蓄势待发的利刃,把长弓的弓弦拉到满月,而后手指一松。
  箭影如闪电般刺破天空,一声轻响后,血花炸开在那只野鹿身上。它连哀鸣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便倒在了祭坛之上。
  鲜血再度染红了祭坛,洛北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弓箭,转身看向在场的一众部族首领。
  天边的云彩聚集,遮蔽了大半的日光,只有一缕柔光,破云而下,落在他英俊的面容上,照出他璀璨如太阳般金色的眼眸,望上去丰神俊朗,威严冷峻,根本不似人间所有。
  没有人再敢与他对视了,甚至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抬头,群山与冰川之间,只回荡着他的声音:
  “天神与祖先作证,以我手中的金弓为记,今日,我父子在此,与诸部重盟十箭之誓。”
  “望诸部共遵此誓,违背者,天下共击之!”
  诸部首领与他们的贵胄亲随们高声应和:
  “遵命!”
  洛北的唇边噙了一点笑意,他招呼一边的侍从:“拿酒来。”
  侍从恭敬地捧起酒碗,等着萨满取了一点祭坛上的鲜血混入酒中。这一碗血酒便从阿史那献手中传递下去,直到从新封的突骑施黑姓首领苏禄那里传回洛北手中。
  他望着人们肃穆的面容,将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萨满再度向天呼号,他像风一样狂舞起来,最后撒出手中的纸马,如同死去一般倒在地上。
  拜山的仪式结束了。众人回到山间的营地之中,餐食和美酒又摆满了营地间的空地,一场草原上的盛会正待开幕。
  朝廷给阿史那献的封号是“西突厥十姓可汗”,但他麾下的部族远比十姓要多,云集而来的各部贵胄们几乎塞满了大半个营地。
  还有附近夏牧场放牧的各部子民,他们听闻乌特特勤威名已久,听闻他真的在此,赶忙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来参加盛会。
  于是,作为乌特特勤的洛北,每日免不了的就是和十几个部族的成百上千贵胄们饮酒作乐、谈笑风生、骑马奔驰、弯弓射猎……
  “特勤他好像一点都不受影响,是不是?”琪琪格被连绵的宴会和没完没了的饮酒、舞蹈折磨得疲惫不堪。她好不容易在晌午之前爬出帐篷,出来喝了一杯清水,洛北却已经神清气爽地带着巴彦巡营归来,与其他人交代防守的事务。
  “不小心不行吧。”哥舒亶脸上也有了倦容,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听说,葛逻禄人很不平静?”
  “他们想趁我们都在金山的时候搞点小动作,看看能不能占点便宜。”
  洛北正好来到他们身边打水洗手,听到他们询问,便开口与他们解释:
  “我派阿拔思带一千兵马去震慑他们一番。不必担心,他们的首领们都在我们身边,他们不敢搞出什么大阵仗的。”
  哥舒亶的脸有点发红,他站起身,无奈地对洛北道:
  “洛将军,你怎么又把担子一肩担了……”
  洛北歪了歪头,故作正经道:“哥舒亶,朝廷命我等拜山的诏书上只让我带兵护送。也就是说,朝廷把你们的安全交给了我。难道你要抗命么?”
  哥舒亶说不过他,只得低头“唉”了一声,转身要走,迎面却差点撞上了张孝嵩:“张御史来得正好,快管管我们这位主帅吧,你再不劝劝他,他能把自己累死!”
  张孝嵩不明就里地望向洛北,却与他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眸撞个正着。他立刻心知肚明谁在这场“争吵”中占理,立刻开口岔开了话题:
  “明日我们就要起行回伊逻卢城了。诸位是怎么打算的?”
  琪琪格期待地望着他,也没在他脸上读出半点不舍的相思之情,只得期期艾艾地把头一低:
  “我们都是朝廷新册封的部族领袖与羁縻州的都督,当然要留在各自的地方安抚百姓了。恐怕,也就哥舒将军能和你们一道回去。”
  哥舒亶摇了摇头,摊开双手:“我可不回长安!长安哪有草原上自由舒服。我已经向圣上请了旨,说我新任首领,唯恐不能服众,请他准许我这段时间就留在本部子民们身边,安抚好了部族百姓再回去。”
  “看起来只有你和我要回去,孝嵩。”洛北道,“我去长安献俘,你回长安交旨。”
  “呀,特勤要走?”莫潘不知何时加入了他们这场谈话,“那今晚我们可得好好喝一场。”
  “还要跳舞!唱歌!”琪琪格与她的弟弟一唱一和,“特勤,这次您可要给个面子,不要再借口醉酒不下场啦!”
  话虽是这样说,但当舞曲真的响起的时候,酒席已经过了半程。星罗棋布般遍布在山脚下的篝火堆边,到处是欢歌笑语,纵情歌舞的人群。
  阿史那献坐在主座,望着与鼠尼失部、弓月部两部首领喝了第五轮的洛北,终于忍不住开口替他结尾:“好了,两位首领,我来陪你们继续喝吧。我的儿子再不下去跳舞,舞曲就要结束了。”
  弓月部首领哈哈大笑:“是,是,大汗提醒的是。特勤青春年少,应当下去和姑娘小伙子们一起歌舞。”
  “是,是。”鼠尼失部首领也附和道,“特勤不必挂心我们两个,只有一条,下次再有建功立业这样的好事,带上我们两部的子弟!”
  洛北笑着应了下来,他对阿史那献躬身一礼,便从大帐中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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