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第132章
  洛北带着张孝嵩向外走去, 跨过营帐外的篱笆,外面就是无边无际的草原。深夜里,月光明亮, 草原辽阔, 只有风声呜咽,在绵延的草海中穿梭。
  他们一道走到离营地不远的那条溪流边,蜿蜒的溪水在夜色下泛着银光:
  “孝嵩,我们一起走来,你应当也看到了。草原虽然大, 大部分都是荒漠和戈壁,可供畜牧的草场并不多。所以,各部迁移的路线和草场大体上是固定的。这几日, 我和伯克就是在和这些部族领袖们讨论路线如何划分、草场如何分配。”
  张孝嵩点了点头:“怪不得哥舒亶说,你们在讨论草原上最重要的事情。”
  洛北轻轻一笑:“当然了,在草原上, 为了草场动起刀兵, 都不是稀奇的事情。多少纷争、多少世仇,究其本源,都只是为了‘为什么你家的草场比我的好’、‘为什么你的牛羊偷食了我家的草’。”
  “我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阿史那献将军要征召各部首领一起到金山去拜山。有了拜山的这个由头, 你们就可以坐下来一起讨论这些庶务了。”张孝嵩道。
  “不错,不独伯克是这样, 草原民族的可汗们都要定期征召自己的部下的各族首领们聚会,记录草场的情况,让各部的游牧路线错开, 分配草场的归属......”
  洛北顿一顿,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 他开了个玩笑:
  “不然,你以为这些草原上的贵胄们每日在做什么?骑马、打猎、喝酒,然后商量怎么攻打中原吗?”
  张孝嵩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昔年的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不能服众,非要用严刑峻法来恐吓众人了。他是生长在长安城中的贵胄子弟。他离开草原太久了,离开草原的生活太久了,已经搞不清楚这些门道,也不知道草原上的牧民在想什么了。”
  “这话张御史可以说,我的这个儿子说恐怕就不合适了。继往绝家族虽和我家有世仇,却和我们同姓同族。斛瑟罗是我的父辈,背后非议他,不是君子所为。”
  说话之间,阿史那献也走了过来。他大概是找个机会出来透透气,不料却在溪边和洛北和张孝嵩打了照面。
  张孝嵩察言观色,总觉得这对父子之间有话要说,干脆利落地躬身道礼,立刻就寻了个要回去写奏疏的托词转身走人,只留下这对父子在溪边静默。
  “伯克,最多还有三日就能到金山了。”最终还是洛北先开了口,“我们征召的诸部首领之中,只有鼠尼失部和弓月部的两位首领还在路上,大概会在明日与我们会和。”
  这两部首领都是与洛北在吐蕃雪山下盟誓过的死忠。洛北不担心他们会对牧场的调整不满。
  这小半个月下来,阿史那献已经习惯了和洛北一起工作,此刻听他说话的沉着语气,便知道他是胸有成竹:
  “这么说,在到达金山之前,我们便能把新的牧场都划分好?”
  “是。”洛北点了点头,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卷好的地图,双手递给阿史那献:“总体而言,与我们之前预想的差别不大。”
  阿史那献借着月光扫了一眼地图,地图上按比例绘着北庭、安西及昆陵等都护府的情况,把各部已经划分出的牧场和路线都详尽地标注了上去。
  “等此图完成,我会再命人重绘一副,献给伯克。”洛北接过阿史那献递还的地图,重新塞回了袖中:“但愿上天庇佑,我们此举能为草原带来五十年的和平。”
  阿史那献有些惊讶地侧过头去看洛北,他金色的眼眸在夜里没有白日那样明亮,但依旧熠熠生辉,就像是一轮初生的太阳:
  “你想借着这一次机会,重建草原被毁坏的秩序?”
  “是。”对着阿史那献,洛北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想法。
  牧场之于牧民,便如同土地之于农民。洛北不相信,仅靠这一次划分就能为草原带来永恒的和平。
  但只要他在这里,他的军队在这里,就能逼得那些满心战争与杀戮的首领们在战争之前多想一步——
  这件事情,是否可以留到部族议事的时候,到大汗和特勤的面前解决呢?
  单就这多想的一步,就可以为草原避免无数不必要的流血与牺牲,让数百个家庭不用失去自己的父亲、丈夫和儿子,少掉他们的母亲、妻子和女儿们的眼泪。
  阿史那献沉默了片刻,似乎是百感交集,又似乎在想些别的什么。洛北自然不会开口催问他,两人便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两人一直到走到上游的一片树林之间,皮靴踩上铺了几层落叶的小路,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几只飞鸟被这声响惊醒,拍着羽翼飞到天空中去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夜色已经很深了,借着几枚星星在夜空中发出的亮光,可以影绰绰地辨认出那些黑压压的枝丫。
  “洛北。”阿史那献忽而开口,用突厥话轻声说:“你比我更适合当一位草原可汗。”
  洛北急切地要张口说什么,却被阿史那献抬手止住:
  “今天张孝嵩说的那些话不仅适用于斛瑟罗,也适用于我自己。我离开草原太久了,我已经不知道哪里的冬天温暖、哪里的夏天没有那么炎热、哪里的草好、哪里的草坏,哪里最容易起风雪......而这都是一个部族领袖最基本的功课。”
  “这不是您的错,伯克。”洛北忙道。
  阿史那献笑了:“不要急着安慰我,孩子,让我把话说完。你是我的孩子,没有必要为我的情绪负责。”
  洛北低下头:“伯克,抱歉。”
  阿史那献干脆回过头去,揉了揉洛北的头:“要是你这样的儿子都要和父亲道歉的话,我这样的儿子又该怎么办呢?”
  他见洛北抬起头,才把自己的话说了下去:“所以,拜山仪式上,你来作为次祭吧?”
  草原上的拜山仪式和长安城里祭祀天地的仪式有诸多相通之处,比如主祭一般是君主进行,又比如,如果安排的次祭是君主的孩子——那他就是理所应当的下一任君主。
  “我明白您的意思。”洛北垂下眼眸,望着地面:“但假如,假如我不是您的孩子呢?假如我根本就没有阿史那氏的血脉,也不是室点密大汗的子孙......我怎么能继承您的汗位,怎么能成为草原的领袖?”
  阿史那献轻轻笑了一声,这些日子洛北的逃避、别扭以及恭敬似乎都在此刻找到了答案: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啊。实话说,我也并不完全相信你母亲的那些话。但归根究底,那是我们上一辈人自己的事情。”
  他转过身去,直直地盯着洛北的眼睛,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低沉:
  “更何况,草原上的狼群,从来不会因为一只狼的血统来选择它们的领袖,它们只会想选那只最强壮、最智慧、最能带领他们活下去的狼。洛北,相信我,时至今日,你已经不需要阿史那氏的血统来帮你统治了。”
  洛北低下头:“我......”
  “你有荡平四方的能力,你能为草原带来和平与繁荣。至于你是不是我的孩子......我倾向于认为是,当然,我接受你的其他意见。”阿史那献笑道:“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希望,希望众多首领所在的拜山仪式上,你能喊我一声‘父亲‘。行吗?”
  洛北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的双眸在月光下显得有点闪烁。他心里很清楚,阿史那献并不是在为自己考虑,而是在为草原的稳定考虑。
  他们若在那些部族领袖表现出一点不和的苗头,就会有狡猾如狐狸般的人围上来挑动不平,直到逼得他们互相反目,大唐在西域的统治再度土崩瓦解为止。
  “父亲,我真是个混账。”他用比喃喃自语轻不了多少的声量开口,“我竟然要逼您主动对我说这些话......”
  阿史那献忍不住笑得越发灿烂了:“你怕是还用不上‘逼’这个字眼哟。草原上的儿子们为了逼父亲承认自己的地位,可以向父亲射出鸣镝——你这算什么,只能算一点小小的不愉快罢了。”
  三日之后,队伍来到了金山的山脚下,春日风光正好,群山密林和草原都绿起来。金山下的一草一木似乎总是带着一层金光,哪怕枯萎,凋零,这金光也是不灭的。
  在这黄金的群山上,有着西突厥先人们居住过的石室、有着室点密大汗和统叶护可汗的陵墓。
  阔别此地数十年之后,再一次有西突厥的贵胄们踏上了这片祖先的土地。
  营帐在山间绵延成片,各部的领袖升起了自己的旗帜,但唐军的大旗和乌特特勤的飞鹰旗还是最多的。黑红两色交相辉映,在一片绿野里显得分外显眼。
  为了祭典,众人都穿着自己的新衣和华服。哥舒亶穿着一件卷草纹的锦缎长袍,朱邪烈的衣袍边镶着貂绒,莫潘就连头发的长辫里都编进了金珠。琪琪格就更不用说了,头上的发饰、手上的手镯和手环,腰间的挂饰......没有一处是空了的,往那里一站,就显出十二分的珠光宝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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