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于是不到一日, 黑色的飞鹰旗与赤色的唐军军旗交织在一起,占满了春日里湛蓝的天空。
拜山的骑队前后左右都有牧民驱赶着自家的牛羊跟随。打头的是骑着骆驼,带着家什的妇女,中间是成群成群的牛羊、马匹和其他的牲畜,男子们跟在最后, 时不时发出大声的呼喝,用石子或鞭子让掉队的牛羊归位。
“好大的阵仗。”张孝嵩看着如繁星一般的牛羊与马匹,像是把这辈子能看到的所有牛羊都看了个遍, “突厥人拜山都是这样热闹吗?”
负责警戒的哥舒亶打马从他身边走过,正好听到了他的这句感慨,干脆放慢马速, 与他闲谈起来:
“张御史, 这些牧民不是和我们去拜山的。是咱们赶的巧,遇到了牧民转场的时候了。”
“转场?”张孝嵩重复了一遍,没能立刻明白其中的意思。
哥舒亶似乎想了一会儿该怎么和张孝嵩解释,伸手打着比方:“碎叶城地处河谷, 气候温暖,冬日的时候牧民来这里放牧, 可以躲避风雪。”
“一到夏日,牧草有的干黄,有的被牛羊和马儿都吃光了。所以牧民们要赶着牛羊和马儿去山上放牧, 山上的气候冷,牧草青青的, 牛羊吃了才会长膘。”
“孝嵩哥哥,这就是你们汉人书上说的‘逐水草而居。’”
琪琪格从后头追上来,兴高采烈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一到草原上,她再也不用端着架子,把所有的漂亮衣裙和首饰都找了出来,一天也不重样,这会儿她身上是件花彩的新裙子,两只金耳坠一荡一荡,在太阳下泛着绚烂的光。
哥舒亶哈哈大笑,回头打量着这个兴高采烈的女孩子:“是,是,琪琪格,我只听说你有个莫潘弟弟,从来不知道你有个孝嵩哥哥啊!”
琪琪格“哼”了一声,在马臀上抽了一下,很快地赶到前面去,加入了朱邪烈和莫潘那边去了。
他们用突厥语大声地谈着话。张孝嵩听了半天,也只能听到“歌舞”、“唱歌”等几个词,要转过去问哥舒亶的时候,却发现哥舒亶正满脸笑意地望着他。他哭笑不得,只得找话题把话头岔了过去:
“洛北呢?这几日总不见他。”
“他忙着呢。”哥舒亶歪着头想了想,“前些日子是在训练卫队,这些日子大概是和大汗在一起。张御史有事情找他?晚上扎营的时候可以去大帐里看看。”
张孝嵩笑道:“要是他和阿史那献将军在一起,我就不去了。他上次还专门和我说,他的家务事不在我这个监军御史的管辖范围之内。”
“他们可不是在谈家务事。”哥舒亶正色道,“他们是在谈草原上最重要的事情。”
张孝嵩还要追问什么,前头的队伍忽而放缓了速度。哥舒亶神情一凛,猛然催马上前,要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留下张孝嵩一个人骑在马上。
傍晚他们扎营在一条宽阔的溪流边,营帐比刚从伊逻卢城出发时多了三四倍,灯火点起来的时候,千帐灯火连绵成片,好像一个庞大的城市。
张孝嵩穿过各色营帐去大帐寻洛北,路过好几家生火烤馕的牧民、四五个孩子在营帐之间穿梭、还有人拿着衣服和新买的布料,走过三四个营帐去找人缝补,几乎每个帐篷里都有人在闲坐、吃饭和谈话——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可越到营帐之中,声音越发安静。张孝嵩走到第三层营帐之间,已看到身着深青色服色的阿拔思正低声对手下交代今夜的值守:“外松内紧,外头的岗哨都给我看严了!”
似乎是注意到张孝嵩的目光,阿拔思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刀柄上,见到是他,才放下心来:“张御史?我们一路这样颠簸辛苦,您怎么不休息一下?”
“我来找洛将军谈些事情。”张孝嵩回答,“他在大帐中?”
“是。”阿拔思躬身道礼:“我护送您过去?”
张孝嵩摆了摆手,他还是很难习惯那个穿着普通衣服就到人群中去看表演的洛北,摆出这样浩大的仪仗:“我去去就好。”
他很快看到大帐中点燃的牛皮大灯,负责帐外警戒的是巴彦——洛北最新任命的卫队长。
洛北到底还是被吴钩说服,把自己手头的兵马和俘虏打散混编,又从中挑出三千勇士,组成亲军,这些人都着深青色的服色,衣皮甲,骑快马,他们的主将是阿拔思。
而后,他又在这三千人中优中选优,再度组成了一支三十人左右的卫队——这些人均着黑袍银甲,由巴彦统帅。
张孝嵩还记得被任命的那日巴彦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治下的碎叶城出了刺王杀驾的事情,他不仅没有被怪罪,还被委以这样的职务!
他拍着胸脯和在场众人保证:“倘若公子再出事,我老巴提头来见!”
“张御史!”巴彦对他抱拳道礼:“您来见公子,可有什么要事?”
“是。”张孝嵩点了点头:“他在忙?”
巴彦耷拉起半边脸,重重地点了点头:“和大汗还有几位部族首领在里头谈事,您要是没啥要事,建议明天再来。”
他压低了声音:“里头吵得可厉害了。”
张孝嵩当下来了兴致:“我能向里头张望张望吗?”
巴彦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张御史.......这......”
“哎,带我去窗下看看嘛。放心了,出事了我担着,再说,我可是监军御史。讨论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不在场,怕是不合适吧。”
巴彦犹疑再三,最终还是在张孝嵩的劝说下带着他去了窗外。营帐中几个人吵得正厉害,几乎到了脸红脖子粗的地步。
阿史那献也难得地在发怒,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一串串的突厥话像是珠串一样地砸出来,对面的人比他更愤怒,长长的胡须同头发几乎都要一起炸起来。
洛北半抱着手臂坐在一边的阴影里,身后依旧是一张地图,神色沉静如常。他的目光盯在桌上,似乎在思考什么,没有被这场争吵影响。
张孝嵩看了一眼巴彦,那眼神的意思是:“他这不是很正常吗?”
忽而,似乎阿史那献对面的那个人说出了什么话,洛北腾的地一下起身,来到阿史那献身后,开始与对方争辩。灯火打在他英俊的侧脸上,能照出他冷峻平静的神色,像是天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与岩石。
巴彦已经忍不住把头躲到了窗下,还拉了拉张孝嵩的衣服,示意他一起躲低点。
张孝嵩完全不明白巴彦在害怕什么,依旧往里头张望着。阿史那献对面的那个人也依旧在争辩,只是把声音放轻了些,神态也不似刚刚那样激动。
洛北没等他说完,便把腰间的唐刀拍在桌上,冷笑一声:
“你要和我打仗吗?!”
这股杀意如草原上的狂风那般凛冽,扫得张孝嵩也下意识地蹲了下去。他和巴彦对视了一眼,目光中都只有一句话:“要是一会儿真抬出来一具尸首,怎么办?”
但没有尸首,营帐中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半晌之后,依旧是洛北开口,用平静的突厥话说了什么。
那位首领出来了,手臂和膝盖上都带着泥土的痕迹。张孝嵩几乎能想象出他是怎么匍匐在地上行大礼的。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想要起身,却发现已经有一件斑斓织金的锦袍胡服下摆走到了面前。
“洛将军。”他站起来,讪讪地对洛北笑了笑,“是我自己要来偷听,不关巴彦将军的事情。”
洛北冷笑了一声:“你是监军御史,对我一切行动皆有监察之权,我怎么敢怪你。”
这是真的生气了。张孝嵩咽了口吐沫,往旁边的巴彦那里望了望,而后又很快地收回来:“我不是有意来偷听,我是来找你商量拜山的计划......”
“跑二十圈。”洛北没再听他编造怎么编造都编不出来的解释,转头对巴彦命令道。
巴彦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欣喜,直接冲进了营帐和黑夜之中。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孝嵩,不是我不给你这个面子,现在不比之前,我手下有两三万人,军纪不严,是要出事情的。你一会儿去看看他,给他送两双好靴子。”
张孝嵩知道他已经是松了手,也没多争辩:“知道了。”说话之间,又不由得好奇起来:“你在和谁说话,发那么大的火?”
“葛逻禄人的一个部族首领。伯克要从他手下划出牧场来,他不同意。伯克怎么劝都劝不下来,最后竟敢说,实在不行,他就去投奔东边的默啜。”
他说着,冷笑一声:“哼——他要是想打仗,我可以奉陪,就是不知道他那几万人的部族,能不能禁得起我大军的一击。”
张孝嵩一时没有明白:“下午哥舒亶才和我说,牧民们追随我们,是为了迁移去山上的牧场,现在你又要把葛逻禄人的牧场划出来,既然牧场会发生变动,他又何必这么在意呢?”
洛北笑了:“不是这个道理,孝嵩。牧民们迁移,并不是像无头苍蝇那样乱撞,走到哪里水草丰茂,就驻扎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