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洛北抬手止住他要说的话,半蹲下身,拂开一片冰雪,露出处处凌乱的马蹄痕迹。他像个老练的猎手那样,顺着几处痕迹走了一段路:
  “阿史那忠节应当向北方逃了,娑葛的军队则朝着西北方向去了,我想……娑葛的军队应当要和围攻安西都护府属衙所在的龟兹城的军队合兵一处,共同出击。”
  众人都围到他身边,静静地听他说话。
  “现在,收起你们的愤怒和悲伤,假装你们就是最普通的突厥人。”洛北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捏做拳头,“我们要打到敌营内部去,趁夜色袭击他们,烧掉他们的营帐!瓦解他们的军心!”
  “是!”
  月到中天的时候,苏禄还在和被俘的冯嘉宾纠缠不休:“冯中丞,自去年我突骑施首领与大唐签订盟约以来,我突骑施一直谨守臣道,从未逾越一步。大唐为什么非要打破西域和平,主动向我突骑施用兵?”
  冯嘉宾被绑在一根大柱上,两边火把明亮,都是看守他的突骑施士兵。自他被俘以来,都是苏禄咄咄逼人,他缄口不言,等苏禄这段委屈的诉苦说出口,他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谨守臣道?你突骑施的谨守臣道就是在大唐背后和吐蕃、大食勾勾搭搭,是率兵在阿史那忠节迎接大唐使节时突袭?是以刀剑之利胁迫我大唐使节就范?我告诉你,你痴心妄想!你要杀就杀,别那么多废话!”
  苏禄被他骂得不明就里:“我突骑施何时和吐蕃、大食勾勾搭搭?突骑施一贯与粟特人友好,是他们行商道路上的卫队,如今毕国陷落于大食呼罗珊总管屈底波之手,我正要发兵讨伐,怎么可能还和他们勾结一气?”
  冯嘉宾哪有苏禄这样土生土长的西域人了解西域局势?闻言只道:“你们这些蛮夷畏威而不怀德,阳奉阴违的太多了。我今身虽死,不日,尔国亦要亡于我大唐之手!”
  “哼!”苏禄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正要下令处死此人,又想到娑葛此刻不在,自己下了这个主张,难免回去要被他为难。正在犹豫之际,外面有人通报道:
  “苏禄将军,外面有人自称是胡禄屋部的子弟,前来投靠将军。”
  苏禄干脆把此事丢开去,冷声道:“冯嘉宾,我知道你们中原汉人讲什么以身殉道,我告诉你,我偏不让你有这个机会。你就给我好好地在这儿待着,等我把你作为俘虏献给我们首领。来啊,把他带下去!”
  几个士兵拖着冯嘉宾走了。苏禄这才看向那个传令兵:“胡禄屋部的子弟,阿史那忠节的残部?他们来投靠我?恐怕晚了点吧?”
  “这……属下不知道,但那位为首的青年好像很有身份,派头极大,说他和将军有过往来,还说,说曾经送给将军一对精美的手镯。”
  手镯?苏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依旧瞪着传令兵,吓得传令兵想了又想,才道:“他还说,您要是实在想不起来,就说他曾经送给过乌质勒首领一副首饰……”
  苏禄这下恍然大悟起来,他气急败坏地抓起马鞭,气冲冲地向营帐外走去:“什么胡禄屋部的子弟!是那个狡猾的汉人洛北!哼,当时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让乌质勒首领同意了那个屈辱的盟约……”
  他们说着,走到营寨的大门之前,门前空无一人,只有一地新雪:“人呢?!”
  守门的两队军士低头道礼:“他们……他们走了,还说,说将军实在太不懂规矩,见到他们,应当立刻来拜见才是……”
  “滚他娘的蛋!”苏禄气得抽了守门军士一鞭,“下次见到这个人,给我立刻把他抓起来!”
  守门军士低头称是。苏禄低头想看脚印,追击他们一程,奈何洛北实在是诡计多端,脚印和马蹄印不到五十步就杂乱起来,再也找不到规律了。
  苏禄气急败坏地回到营寨门前,要人把门前守军都拉出去抽鞭子,但军令还没出口,却见营帐一角浓烟滚滚,骚乱四起。
  “有敌袭——”
  第99章
  冯嘉宾被关押的营帐空空荡荡, 只有一队身材高大的卫兵分列在两边。他们以突厥语互相交谈,似乎在商量未来的对策。
  冯嘉宾听不懂他们的话,也无心去听。他已抱了必死之志, 宁愿以身殉国, 也不要成为别人的阶下囚。
  所以无论那些士兵如何劝说哄骗,他也不肯吃饭喝水,激得那个前来当说客的粟特青年没了耐性:
  “你爱喝不喝!等到了北面突骑施的牙帐,我再收拾你!”
  冯嘉宾只是瞥他一眼,不声不响地闭上眼。
  “有敌袭——”帐外忽而响起震天的骚乱声, 大火燃烧的焦炭味道随着风声一起钻入帐中,扰得一众守卫都变了神色。
  两个身形最高大的守卫与伙伴们互相对了个眼神,一道掀起帐帘去看, 扑面而来的是夹杂着雪花的朔风,还有两支横飞而来的凌厉羽箭。
  洛北放下持弓的手,他身后的两名亲兵已经上前, 将帐帘一把掀开。里面的守卫见势不妙, 齐刷刷抽刀向前砍来。
  洛北惯用的陨铁唐刀在鸣沙被阙特勤夺去,此刻手边只有一柄普通的镔铁唐刀,不能再借用神兵之利。他眼见守卫人数众多,只把身侧的张孝嵩往身后扯了一把, 转身之间就避过了两把砍来的长刀。他侧身下折,屈腿踢断一人咽喉, 手中刀花一挽,划伤了另外一人的双腿。
  “洛公子!”张孝嵩奋力格开一个突骑施士兵的刀,眼见周围士兵已朝这边团团围聚, 不禁喊了一声洛北。
  洛北显然也注意到了士兵,笑了一声:“苏禄治军倒还算严明, 很有乌质勒当年的英雄气概。”
  他半挽刀花反手刺破一个敌人的腹部,一个回身,又将唐刀狠狠扎进敌人胸口,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孝嵩,去救冯中丞!”
  张孝嵩现在不是,也从未做过洛北的下属,此刻身体比脑袋更快一步,下意识地听从了他的命令。眼见四周都在激战,他快步跑到营帐里,一刀劈断冯嘉宾身上的绳索,开口说了句汉话:“冯中丞,咱们走。”
  冯嘉宾一开始没认出这头戴毡帽的青年是谁,脱了绳索的控制就要把张孝嵩推倒,张孝嵩反手抓住他的双手,脱了头上毡帽:“是我,中丞,是我张孝嵩啊!”
  “张孝嵩?你……你不是应当在于阗吗?”冯嘉宾大惊失色,于阗离此地尚隔着风雪茫茫的图伦碛,张孝嵩怎么会突然神兵天降出现在这里?
  张孝嵩哪有闲情和他解释,只一把抓过他手臂放在自己肩上,半拉半扶地把他拽起了身:“此地不宜久留,中丞,走!”
  他一马当先,拉着冯嘉宾向刚刚跳进来的营寨豁口跑去——这些突骑施人崇尚骑兵,无法完全学会汉人安营扎寨那种细密劲儿,只是在营寨四周围上栅栏和拒马,让敌人的骑兵不可轻易入侵。
  这对洛北和他率领的这支精锐小队来说,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他们只要翻过障碍,便可逃出生天。
  张孝嵩拉着冯嘉宾消失在不远处,洛北才打了个撤退的手势,呼喝道:“不可恋战,走!走!”
  那两个亲兵听了此话,一个将眼前的敌人横摔在地上,一个推翻旁边的火堆,将追兵阻在身后,就随着洛北向外撤去。他们三人都是身手矫健,片刻间便翻过栅栏和拒马,来到屋外的平野之上。
  洛北打了个呼哨,数匹骏马从不远处的平野之上奔驰而来,为首的正是洛北的坐骑,它发蹄狂奔,很快便带着马群来到洛北身边。洛北翻身上马,从鞍袋里摸出一只烟花,朝天一放,青橙色的烟花盛放于雪夜之间,宛如一朵牡丹,显得分外耀眼。
  突骑施的不少营帐已成了一片火海,阿拔思和几个士兵自火海中狂奔而出,各自跃上自己的马背。
  “走!”洛北呼喝一声,马队再度狂奔起来,一路踏雪向东而去。
  在他们身后,苏禄亲自带着一支骑队冲出大营,跟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苏禄一边狠抽马臀,催它快跑,一边大声呼喊:
  “洛北!你跑不掉的!我有五千精兵,你呢?你只有几个人!向我屈膝求饶,我放你一条生路!”
  洛北懒得回他,倒是阿拔思气不过,高声以突厥语回他:“你痴心妄想!我家将军绝不可能投降!”
  “好啊。”苏禄咬了咬牙,又在马臀上狠抽两鞭,“这个狡猾的汉人,等老子抓到了你,老子要把你千刀万剐,拿你的血肉下酒!”
  他们相距不过三百余步,洛北等人奔袭而来,马匹原本就疲倦,哪比得上苏禄的骑兵脚程快,两边距离越缩越近,苏禄大喜过望,即命属下的士兵们放箭。
  一轮箭雨从天而降,洛北和阿拔思等只能俯身在马上,听着羽箭擦过耳边的飒飒声响。有两个骑兵躲避不及,纷纷中箭摔下马去。一人卧倒在地上,再没了声音,还有一人拔出横刀,向着冲杀而来的突骑施骑兵冲了过去。
  身后一阵骚乱喊骂,洛北回头望去,才注意到那拿着横刀的唐军汉子,他已被马蹄踢翻在地,手中横刀还挥舞不休,生生砍断几根马腿,才在一次次踩踏之下倒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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