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这是在试探褚沅为何和宫外的人联络。褚沅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回答:“是,裴伷先是洛北的朋友,也是位西域的商人。马上要到皇后娘娘的生辰,奴婢找他筹措些贺礼。”
  “是么?”上官婉儿的一双美眸立刻望了过来。
  “也找他问了问洛公子的消息。”褚沅佯作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她知道作为她的血亲,洛北并不喜欢自己被扯到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里去。
  但她一个宫女要见外臣,既不能是无端打听朝堂大事,也不能是干预朝政,那除了这一点小儿女的情思,她还有什么理由能名正言顺地和外人交谈?
  上官婉儿见她神情,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笑意。她曾经在见过洛北在马球场上打马球,他身材修长,身形飘逸,容貌俊美昳丽,简直把在场的一堆王公贵胄都比了下去:
  “这在我这里不是什么大事,不用这样扭扭捏捏。你后来去了洛阳,他外放去了鸣沙县,想来有一年左右没有再见了。你挂心他,也是常理。”她上官婉儿在褚沅的年纪时,又何尝没有为远行的人挂心过呢?
  褚沅点了点头,还是不敢继续说话。
  上官婉儿只得把神情放得更温软些:“日后,边塞军务的奏折和诰命,你同我一道处理吧。圣上说过,这个人不懂朝务,但对边塞之事,倒是有些见地。很应该在边塞历练历练。”
  褚沅颔首,脸上露出惊喜神色:“谢昭容。”
  “叫我声姑姑吧。”上官婉儿道。
  “是,姑姑。”褚沅低声应了,又轻声道:“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话都说到这里了,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说吧,说吧,今晚说完,日后就不要再对其他人说了。”上官婉儿笑意盈盈,以为褚沅要对她说些小儿女的心思。
  “按着如今的朝局,朝廷动荡在即,昭容应当早做打算才是。”褚沅温声道。
  上官婉儿的笑容一下子就收敛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上阳宫时,女皇清醒的时候,也痛骂过武家子弟的不争气。她费尽心机,想要武家在军队之中占据一席之地,但每一次出去打仗,他们都是大败而归。不仅给自己丢了脸,也让武家在军队中失了民心。”褚沅轻声道:
  “如今武三思权势滔天不假,可.......他依旧没有能够掌控军队。李唐宗室和大臣们或许会因为女皇是李唐的媳妇和母亲容忍她,可不会因为武三思是女皇的外戚就容忍武三思。再这样下去,长安城中的流血又将会开始。昭容自己要早做打算才是。”
  上官婉儿深深叹了口气,她知道褚沅在向她暗示一番何等可怕的场景:
  长安城的禁军再次被人调动起来杀向宫禁,他们高喊着杀乱党,除君侧的口号。目标名单上有武三思,有宋之问,有周利贞——还有她,上官婉儿:“不,我只是奉命写诏,难道他们要我抗旨吗?.......”
  “姑姑不要忘了,当年张柬之等人在的时候,想要弹劾武三思。奏疏竟无一个人敢写。后来是中书舍人岑羲挺身而出。岑羲提笔写出之后,满朝文武也没有一个人敢当堂宣读,还是中书舍人毕构担当大义,出列宣读。可后来武三思当权,将这两人都贬官外放。”
  褚沅顿了顿,又看向上官婉儿,她应当很清楚地记得这件事情——因为当时驳斥岑羲奏疏的诏书,正是眼前这位上官昭容亲笔撰写:“姑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上官婉儿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说下去,只望着湖面,静静沉思,直到褚沅以为她不再会开口讲话的时候,她才喃喃地道:“再过几日,过几日我去拜访太平公主殿下。我有些事情,可以和她说说。”
  褚沅点了点头,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是幼年相交,自李显登基之后才有了些嫌隙,只要及时弥补,再加上利益一致,她们总能重修旧好。这对李唐派来说,会是件大大的好事。
  “你同我一道去吧。”上官婉儿道,“公主殿下,或许也想听听女皇的事情。”
  褚沅低头应了。湖上风微微地吹动她鬓边的银雪柳,轻轻地飘摇着。
  “起风了,咱们回去吧。”上官婉儿紧了紧披风,率先迈步往宫中走去。
  她们走到回廊之上,外头忽而一阵兵荒马乱,上官婉儿紧了紧衣裳,带着褚沅赶到正堂,一个下人低着头,说要请德静郡王回府议事。
  “大半夜的,出了什么事?”上官婉儿问。
  “灵州八百内送来的急递,突厥大军寇边,已到了鸣沙!”
  第72章
  鸣沙前线,天沉地暗,黑云压城。早到的冬风凛冽,片片如刀割向赤水军军士的面颊,天色要变了,不知是下雨还是下雪。
  远处的突厥营帐也如黑云一般,密密麻麻地堆在鸣沙河对岸的天边,狼头纛随风飘扬,象征着突厥大汗默啜带着大军亲临此地。
  李贞在一片压人的气氛里走出议事的中军大帐,经过哥舒亶的指点,在后军找到了洛北:
  “洛公子好会躲懒,大敌当前,你不在中军帐里参赞军事,怎么到这里来了?”
  洛北正盯着那伙头搅动草药的手,闻言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慎交兄,按照朝廷的规制,参赞军事,似乎轮不到我这个七品县令来说话。”
  他说完,又低声指点那伙头军,过三刻把一边的一袋子止血草药倒进去,才示意李贞同自己一道离开人群,到空旷的地方去谈话。
  大战来临,鸣沙城外早已坚壁清野,城中百姓的老弱也被疏散到了其他地方,只有青壮年往来城中,搬运着大军需要的物资粮草。洛北与他们点头致意,与李贞一道登上了鸣沙城头。
  “我听说你在八月就催着百姓赶收稻谷,又赶在九月修缮城墙,凿挖工事。现在想推脱责任,恐怕晚了点吧。”李贞玩笑了一句,“说真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冬风吹拂起城楼上的“唐”字大旗,洛北顺手抓住旗帜的一角,侧望着头,看着这面猩红的旗帜:“因为风。”
  “风?”饶是李贞已经习惯了洛北的深沉内敛,这时也不免有些诧异,“和风有什么关系?”
  “今年的西北风比往年来得更早。所以今年的冬天也会比往年来得更早更冷。”洛北放手松开了旗角,转过身来望着李贞:“遇到这样的冬天,草原上的牧民们只有向南走才能有活命的可能。”
  李贞一时默默,没有说话。
  洛北接着道:“至于参赞军事,我看也没有这个必要。赤水军有三万余人,其中有一半都是骑兵,再加上你从灵州带来的兵马。只要指挥有方,防御突厥本就不成问题,根本不需要我出谋划策。”
  李贞见他若有所思,知道他想得远比这深远:“可我和你相交日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心神不定,为什么?”
  洛北苦笑了一声,他在默啜身边多年,从未被人窥得半分心绪,结果如今竟忧心忡忡到在李贞面前露了相:“我担心的只有一个,沙吒忠义。”
  李贞一惊,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洛北把他叫到城楼上来说话了:“你担心沙吒忠义会临阵潜逃?”
  “要是会临阵潜逃,他就不是沙吒忠义了。”洛北叹了口气,“沙吒忠义为人骄傲,这点血气还是有的。我担心的是一旦陷入苦战,他会不败而逃。”
  “陷入苦战?你不是说,我们如今的兵力防御突厥不成问题吗?既然如此,此战又何苦之有?”李贞好奇道。
  洛北走向城楼,远远望着突厥大营中升起的狼头纛:“慎交兄,你们帐中议事的时候,可知道默啜会派谁做先锋了?”
  李贞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我们都觉得是他的儿子拓西可汗或者同俄特勤。”
  “你们太不了解默啜了。”洛北笑了一声,“他虽然偏爱儿子,但脑子还算清楚。这种情况下,他的手中只有一个人可堪大任。”
  “谁?”
  “突厥第一勇士,阙特勤。”
  一轮惨淡的上弦月,挂在鸣沙城的上空,很快又被黑云所掩盖。深沉的夜色之中,阙特勤一身黑甲,身骑灰马冲在最前。他身后一众精锐骑兵,各个坐骑衔枚裹蹄,趁着夜色,摸过枯水期的鸣沙河,一路暗渡而来。
  阙特勤勒马停在岸上,眼见赤水军营,明火执仗,阵列整齐,伸手一挥,身后骑兵齐齐地放出箭矢,一时之间箭矢如雨,惊醒了沙吒忠义一干人的美梦。
  沙吒忠义是百战之将,见状哪里还不明白是有人劫营?他披甲上马,命旗官挥舞大旗发号施令,战鼓鸣响,旗语声声,唤醒了久经训练的赤水军士兵的心神。他们从慌乱之中镇静下来,按照平时演练的阵型扎在一起。
  圆盾手迅速顶在第一排,隔开了漫天箭雨。弓弩手集结在后,向突厥人骑兵到来的方向放出箭矢。
  弓弩连射,速度极快,阙特勤也不禁低头躲避,如雨的箭矢扎在他的盔甲上,发出啪嗒声响,就歪到一边。他催马前赶,马儿伸蹄,踢飞两个圆盾的士兵,跃进了弓弩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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