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王翰心底一惊,脸上好险没漏出惊讶神色。他到长安后不到半月,便传来张柬之和崔玄暐都因病暴毙的消息。没想到,桓彦范、敬晖和袁恕己也死了……?
  席间有人发出和他一样的疑问:“还请德静郡王为我们解惑,这桓彦范、敬晖和袁恕己是如何伏天诛的?”
  武三思正端着酒杯喝酒,闻言挥了挥手:“来,利贞啊,你说说。”
  外头走进来个身材矮小,体格健壮的男人,他眼冒精光地说了一遍桓彦范在山道上跌落山崖,敬晖为突厥乱兵所劫,重伤不治而死,袁恕己失足落水的经过,恨不得将尸首的惨状描绘得栩栩如生。
  在场的都是文坛士人,闻言大半都低头不语。唯有宋之问、崔湜两张脸上露出得意神色。崔湜开口笑道:“表兄,叫他们死得这么轻易,你这可是太仁慈了。”
  崔湜这话显然是当这一切都是周利贞所为。周利贞心里打鼓,面露难色,回望了一眼武三思,显然是不知道这话该怎么回答。
  武三思不轻不重地把杯子落到桌上,冷哼了一声:“崔湜,这话是你该说的吗?天诛如此,说明这些人的罪行是罄竹难书,引起了天怒。”
  “不错。”宋之问见武三思要发怒,忙开口垫了两句,“五逆贼犯上作乱,罪不容诛。如今上天降罪,应当撰成碑文警示后人!”
  宋之问是闻名一时的大诗人,有过“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名句。但他当年因依附女皇男宠张氏兄弟被张柬之贬斥出京,又偷偷潜回长安,藏在了好友驸马王同皎家中。他不思报恩,反手将王同皎谋刺武三思的事情捅给了武三思。最后他得到武三思的青眼升官发财,王同皎却被满门抄斩。
  他这话得到了多数人的附和,席间只有几人默不作声。王翰实在不想看他们那副嘴脸,觑了个空,去了廊下看雪。他站了半刻,屋子里又走出一个人,脸上一片郁郁神色——正是担任国子监司业兼修国史的崔融。
  崔融是清流魁首,当世大儒,当年吐蕃议和的时候,也和王翰有过往来。王翰一向敬佩他的为人和才气,低头对他见礼:“崔司业。”
  “王翰。”崔融与他在廊下相遇,彼此已是心照不宣,也没有那些虚应事务,开口就问:“听说你在灵州附近开办学堂,为百姓及内附部族讲学?”
  “是。学生是应鸣沙县令洛北之请,才开了学堂,做了些蒙学之事。”
  “洛北,就是当年兵部的那位职方司郎中吧。”崔融拍了拍他的肩,语气中有些欣慰,“你们做的是实事,传承文脉,传播王化,为的是天下千秋万代的事业,做得好,做得好啊。有你们这样的青年,或许这天下还有希望.......”
  他这话说得灰心丧气,王翰不禁动容,又看了看他脸上神情,竟已是面如死灰:“崔司业,你这是......”
  “不要紧,不要紧,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死的。我要编纂《则天实录》,把女皇时代的事情传扬下去。”崔融苦笑一声,“是非功过,留待后人来评说吧。今天之后,我不会再来文会,我劝你也不要再来了。”
  崔融说罢,拂袖而去。王翰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一口气卡在喉咙中,怎么也咽不下去。忽而一道石青裙摆自他身边滑过,却是褚沅带着两个下仆从屋内追了出来,她指点那两人,叫他们追上崔融,把他送到家里。
  那两人在雪地里走远了,褚沅才问王翰:“王公子还不准备归席吗?你若再站一会儿,一定会被武三思记住的。”
  王翰知道她是在指点自己,免得归席太晚被武三思记恨,他心下有些感激,也知道这指点的情谊多少是沾了洛北的光,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开口说:“洛公子在鸣沙一切都好,做了不少实事,百姓们都很感激。”
  褚沅点了点头,露出一个难得透达眼底的笑容:“我知道。”
  王翰点了点头,他以才名著称,也有些风流名声,但此刻却不知道如何措词:“洛北他......他还是记挂你的。”
  褚沅忍不住笑了:“我知道。”
  王翰也低头笑了一声,觉得这两个人心意相通,他这几句倒是显得多余了。他低头进了堂中继续和那些人虚应故事,一直到黄昏时分,才起身告辞。
  武三思和他周围的一批人不走,又换了到屋内去宴饮,酒兴上头,便留宿在了上官婉儿府中的意思。褚沅却不得休息,她督着一众下仆将宴席洒扫完毕,直到夜深人静,才能回房休息。
  褚沅提着灯独自走在长长的回廊上,借着周围明亮的雪光,她远远地望见有一个人站在走廊上,走近了才发现是上官婉儿:
  “昭容怎么到这里来了?”
  第71章
  “你现在也叫我昭容了。”上官婉儿已去了满头的钗环,卸开缠着假发的发髻,只挽了个矮髻,插了把金梳,卸去华服与脂粉,露出一张俏丽精致但疲惫的女子面容,“我还是怀念你从前叫我姑姑的日子。”
  褚沅低头温声道:“昭容,礼不可废。”
  上官婉儿的神情几无变化:“罢了,雪停了,你陪我走走吧。”
  她们各自披着一件厚重的斗篷,缓步走在深夜的雪地里。雪光反着月光,映照着天空像白昼一样。亭台楼阁里的灯都熄灭了,只留下两个行走在黑夜里的清冷的影子。
  “你回长安也有几个月了吧?我已经和皇后娘娘议过了,仍旧让你执掌内学馆,并为圣上制诰。”上官婉儿道,“你的才学人品,其实并不在我之下,只是缺少了发挥的机会。”
  “谢过昭容。”褚沅低头答过,静静地等待着上官婉儿真正想问的那句话。她们穿过月亮升起的密林小径,走过蜿蜒曲折的回廊,坐到临湖的水榭旁。天色很好,一丝风也没有,只有月光照着昆明池上碧波万顷,波光粼粼。
  上官婉儿比褚沅想象得更能沉得住气,她们闲散地聊过宫里的人事变化,新建的庙宇,才绕到正题上:“女皇可有什么话提起我?”
  女皇已经去了帝号,但在只有两个人的场合之中,她们还是不约而同地依旧称呼武则天为女皇。
  “提过。”褚沅低下头笑了,“只怕昭容不一定愿意听。”
  “她很恨我吧?”上官婉儿轻轻叹息了一声,即使是□□如上官婉儿,也无法准确地知道,她自己是怎么看待这位让她家破人亡,又给了她无限权势的女皇。于是她便更无法知道,在听说女皇恨她时,她心底那一点深切的释然是什么原因。
  褚沅摇了摇头:“说句实在话,昭容不要生气。我去上阳宫的时候,女皇已经老了。”
  “八十岁的人了,也难怪.......”上官婉儿叹了口气,女皇的疲惫和老态在长安年间已经是不需要讨论的话题,否则也不会有那场轰轰烈烈的宫变了。
  “我去见她的时候,她老人家已经如寻常的老人一般,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她给我讲述过往的人和事,还提到我的曾祖和父亲.......”
  褚沅望着碧波万顷的湖水,眼神中有一点凄然:
  “她说她知道曾祖褚公并无谋私之意,只是放不下太宗文皇帝生前对他的知遇之恩。所以才会反对她成为皇后。可当时她别无选择,只有将我们褚家赶尽杀绝,才能以儆效尤,镇住朝中那些臣子。”
  “所以,她说她也不恨我们。在权力的战场上,输了就是输了。输家便注定会失去一切。”褚沅轻轻一笑,似乎是在自嘲,“但她糊涂的时候,也几度大喊大叫,要以女皇的名义叫我们去把那些逼宫犯上的人都杀了,抄家灭族。”
  “竟然是这样。”上官婉儿深深地叹了一声,“生老病死,天意如此,果然不是人力所能为啊。”她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没法对着褚沅这样一个小了她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说,只用手怜惜地摸一摸她的脸颊:
  “我听说,这几天崔湜总来烦你,他还在为上次天牢里的事情和你过不去?”
  褚沅点了点头,她知道上官婉儿格外欣赏崔湜的英俊温存,为此可以忽略他身上的浅薄、自大和狠毒:“当年虽说是奉皇命,但情急之下动了手,确实是奴婢做得不对。”
  “什么对不对的,你奉皇命行事,不是他能够阻拦的。”上官婉儿冷笑一声,“这些浅薄的男人们.......不管你是不是权倾朝野,是不是满腹经纶,在他们眼里,你永远只有一个身份——女人。区别不过你是他们自己的女人,还是他们的主上的女人。”
  褚沅不知道上官婉儿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她抬起眼睛望了一眼上官婉儿:“昭容的意思是.......希望我入宫为妃吗?”
  “早几个月,你还没做郡君的时候,或许我会这么做。”上官婉儿摇了摇头,“但现在你以侍奉女皇的孝行继承了家族的爵位,便如陛下的晚辈一般——再纳你进宫,陛下成什么人了?”
  她望着褚沅一脸不解的神色,忍不住笑了一声:“说些高兴的事情吧,听说你之前见了太子詹事裴伷先。他和从前兵部的那个洛北关系不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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