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付燕平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这是你的期望,不一定是他们的期望,尤其是硕士,”她说,“他们读书是为了就业,能顺利毕业,能用你教的东西找到工作,这就是他们的要求,你满足这些,就是绝世好导师了。”
  孟初默默消化了一会儿满腔热血、无人问津的壮志,问:“博士会不一样吗?”
  “分人,”付燕平说,“等你当上博导就知道了。”
  孟初苦笑:“那还有很久呢。”
  硕导是容易评的。很多学校,新老师入职就直接给硕导。博导的难度完全不一样。首先博士点就稀缺,其次博士名额也紧张。
  在林大,博导的要求和正教授几乎相同。
  “博士也未必省心,”付燕平安慰他,“我今年新招的一个,让他改论文,就跟泥牛入海一样,问了三四遍才交。结果你猜怎么着?”
  孟初表示猜不到。他很难在这种猜谜游戏中给出有情绪价值的反应。
  好在付燕平拥有付家人自己给自己捧场的基因,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来烘托气氛。“就改了个绪论!你敢信吗?我给他写了那么多条批注,他连第二页都没翻到!”说到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马上要气到胃酸倒流。
  孟初恍然大悟。怪不得刚刚出门的时候,走廊尽头隐约传来什么声音,原来是付老师又发飙了。
  “他和我家那丫头,”付燕平说,“我不知道谁先气到我乳腺结节。”
  看来,母女还在拉锯。
  “我带三个学生,已经觉得辛苦了,”孟初说,“付老师带十二个,真难想象是什么日子。”
  “没事,再多几个,就到临界点了。”
  “临界点?”
  “人数小于二十的时候,学生越多,事情越多,”付燕平说,“超过这个数字,他们就能形成一个自动运转的小集体,旧带新,老带小,那时候我就能解放了。”
  天,孟初想,他离这个临界点还有多少年啊。
  再一想,真到了那时候,要养活这么多人,他要拿到的经费和项目数量……
  这是能做到的吗?
  付燕平观察着他慷慨赴死的表情,摇了摇头。“孟老师,”她说,“平常你多出去走动走动啊,国内最大的通用半导体公司不就在隔壁区吗?他们有什么技术需求,你去打听打听,研究研究,下次企业交流的时候,主动跟高管社交一下,说不定就能拿到项目了。”
  这话院领导也跟他说过,确实是金玉良言,只不过对他来说,实行起来难比登天。
  他很清楚,各行各业到最后,拼的还是人脉,即便是科研工作也不例外。
  如果没有项目,别说仪器设备,他连实验室房租都交不起。
  他入职之前不知道,用学校的实验室还要交房租,知道之后如遭雷劈,这是做科研还是北漂呢。
  “对了,下半年,院里就要出新制度了,”付燕平再给他沉重一击,“年终考核的时候,科研分倒数六名得去校委会做反思汇报,下面坐着的可都是校领导啊。在这种场合让领导记住名字,那可太有利于职业发展了。”
  孟初居安思危的能力一向出众,听到这话,他立刻心脏狂跳,好像自己的职业生涯明天就结束了。
  他是新老师,拿项目的能力本来就比不上老教授们,必须行动起来。
  回到办公室,他在邮箱里翻找一通,然后打开微信,盯着屏幕,努力深呼吸。
  面前是他博士导师的头像。
  这导师是他过去五年的噩梦,很少有聊完几句,不想上吊自尽的时候。
  然而,人家是他最大的人脉,科研前路的救命稻草,厉鬼的大腿也是大腿,做人不能太挑。
  孟初在文字框里反复编辑,删了又改,改了又删,花了快十分钟,才把消息发出去。
  首先,他问候了一下老师的身体和工作,然后叙述了一下自己的近况,最后,他小心提问,下个月在香港有一个电子设计自动化领域的国际会议,老师是否打算参加?
  他发完消息,立刻把手机面朝下,放在桌上,屏息细听,祈祷对方做出肯定回答。
  看在他任劳任怨做了五年牛马的份上,就说会去吧!
  漫长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终于,手机震了震。
  孟初立刻抓起来,点开新消息。
  千万别是淘宝广告!
  文字显示的一瞬,他整个人放松下来。
  是的,对方会参加会议,到时候可以见个面吃顿饭。
  孟初恭敬地回复了,希望文字能体现出语气中的感激。然后他打开程序,开始订票。
  选定目的地的一瞬,他突然想起,好像有另一个人也在那个地方。
  第9章 酒精
  【酒精:消愁及伤胃的利器,在文学作品中,既可以充当情感催化剂,做出冲动行为,也可以发生不可描述的情节。(例句:不过,事实上,酒精会影响性能力。)】
  电路设计是热门领域,每年大大小小会议不下几十个,孟初不会都参加。这次不是导师说要去,他不会报名的。
  虽说参加会议算工作的一部分,但机酒的钱也是从他的研究经费里扣。香港物价这么高,他看了眼房费,特意选了离会场远的低价酒店,还是心疼得不行。
  不过,也许是期望不高,听了两场讲座后,孟初倒有种意外之喜的感觉。
  这次会议是一个新兴的工程师协会举办的,为了镇场子,特意找了几个行业大佬。孟初以前只在期刊上见过名字,还是头一回看见真人。
  更意外之喜的是,第一天会议结束,导师找到他,说几个老教授要聚个餐,其中就有今天做讲座的大佬,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听到“聚餐”,孟初本能地呼吸不畅、心跳飙升,但立刻点头了。
  这等扩展人脉的好机会,就算尴尬致死、惊恐发作,也得去啊。
  几位都不是香港本地人,找了一家看起来格调很高的餐厅。进门后,几位教授就开始谦让,反复拉扯,在服务员端着酒单站了一刻钟之后,终于落座。
  孟初站在旁边,不知道自己这等小喽啰应该起到什么作用,只能等到最后,坐剩下的那个位子。
  还没点单,主座的教授就开始和同僚交流起酒的品种和口感。讨论一番后,服务员拿过来两瓶酒,放在桌上。孟初看到度数那一瞬,涌出不祥的预感。
  他平常不喝酒,但这种场合,敬酒肯定跑不了。
  场景又回到了过年的时候,席间热热闹闹,火锅香气逼人,可孟初坐在下首,从开席起,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件事:什么时候敬酒,敬酒的时候说什么。
  就像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知道那些善于祝词的人,总能在觥筹交错的间隙,找到合适的时机,如同从网中穿过的鲶鱼,顺滑地插入对话,说得满桌笑意盈盈,红光满面。
  对于孟初来说,这不啻于超能力。
  为了寻找敬酒那一瞬,他要像捕鱼的鹭鸶那样警觉,还要花很长时间给自己鼓劲。而真正举起来之后,他又会在意声音有没有抖,表情自不自然——当然不自然了,心跳超过120的时候怎么自然。
  孟初心里装着这块巨石,从冷碟上桌那一刻,就开始焦虑。
  最后,还是导师拯救了他。菜快上齐时,对方拍了拍他的胳膊,让他跟着自己敬酒。
  孟初长出了一口气,内心的感激无以言表。
  导师站起身,瞟了眼分酒器。孟初听从指令,端起它乖乖地跟了上去。
  他们先走到主座。导师和一个秃势明显的中年男人碰了碰杯,聊了几句最近的项目,然后转过身,拍了拍孟初的肩:“这是我以前的学生,现在是林大微电子的副教授。”
  “还以为是你新带的博士呢,真年轻啊,”教授观察着孟初,“你哪一年的?”
  听到是九五后,教授感慨万分:“真巧啊,那年我刚进大学。”他举起酒杯,孟初赶紧上前碰了碰。
  杯里剩最后一口,对方正好喝完了。
  孟初看着导师称赞起这毫无技术含量的干杯动作,然后盯着自己看。
  他犹豫了一下,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吞咽太快,他根本没尝出味道来,只感觉有火一路烧下去,从舌尖到喉咙全麻了。
  他紧紧闭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咳嗽。
  主座的教授看了他一眼,表情倒是有些动容,转过身,对邻座说:“这年头,找到一个愿意陪我们这群老头子喝酒的年轻老师,不容易啊。”
  邻座笑着附和:“是啊,这几年的新老师,一个个傲得很。让他们喝口酒,跟要他们命一样。”
  “哪敢让他们喝啊,”主座摆了摆手,“头天跟他们喝一杯,第二天他们就上微博挂你,什么‘封建老古董’‘酒桌文化’‘学术霸凌’,我们都一把年纪了,聚餐还得看他们脸色。老张,你这学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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